她語氣中的偏執讓段遲意心驚。
而她眼底那樣明晃晃的厭惡,也是第一次對着他。
段遲意于是緩緩走到她身邊,看着她的臉,忽然問了句:
“你的眼睛是……”
“我不想看見你打扮成别的樣子。”
黎落毫不猶豫地承認了。
她故意在動手的時候放任魔氣反噬自身,這樣就不用看到段遲意帶着面具在她面前裝成珩亦的樣子。
說完,她又低下了頭,隻留一個頭頂給他看。
段遲意神色動容。
他從心底裡生出幾分荒謬之感,像是第一次認識黎落一樣。
于是他也在她身前單膝跪地蹲下。
黎落感覺一隻手放在她頭發上,輕輕順了順她的發絲。
段遲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以後,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黎落冷哼了一聲,垂着的頭擡了一點,感受到段遲意的靈力流過她周身。
她拉住他的手,擡起頭,眼前的黑氣散去幾分,隐約能看見他的樣子。
然後她抱着最後一點期待問他:
“段遲意,你就不能,永遠是段遲意嗎?”
她目光專注,語氣天真到近乎殘忍,甚至顯得冷酷:
“那天你不是說過,你想永遠留在雲蒼閣當段遲意嗎?”
“我殺了他們,就沒人能再知道你的身份,沒有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段遲意看着她,微微蹙眉。
這些許的質疑刺激到黎落,她的目光掃過他神色,冷笑一聲,蓦地松開他的手。
她猝然起身。
像是在水下憋了很久的人,終于可以短暫地浮出水面,可以張口宣洩她的絕望:
“你是不是想和我說什麼大局、什麼蒼生,我告訴你,全都是放屁!”
“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個世界是假的嗎?他們對你的好、對你的壞,到底是因為你是你,還是因為你是這個角色?”
“他們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出自劇情設定?”
“如果有一天,你的親朋好友全都死了,還會有一個聲音告訴你,這都是假的,都是為了大局,都是為了他們想要的美好結局,你憑什麼還要走他們規定的路?!”
她崩潰,絕望,站的搖搖欲墜。
長久積壓下來的憤恨,讓她忍不住想要幹嘔。
段遲意站起身,聞言露出震驚和意外的表情。
他心裡有很多問題,比如什麼是“劇情”,什麼又是“設定”,以及是否是這些東西讓黎落一直惴惴不安。
但黎落的狀态很不好,顯然不是能繼續解釋的樣子。
他于是很快調整好了表情,伸手想要扶黎落:
“先别說話了,我們先回去……”
伸出的手卻被她反手重重拍開。
黎落臉上帶着毫不作僞的怨恨,說不上是對着面前的段遲意,還是對着這該死的毀了她人生的劇情。
“你覺得你能保護一切嗎?你根本不知道,劇情早就把一切都定好了,我從來都和你想要保護的天下蒼生——不站在一邊!”
“黎落……”
段遲意歎息,眸中有心疼的情緒一閃而過。
他看着黎落,忽然開口,問道:
“你是不是恨我?”
他聲音輕緩,像是歎息的尾聲,偏偏又在她心頭敲出一記沉重的悶響。
她被他忽然抛出來的問題吓了一跳,詫異震驚等等複雜的情緒瞬間湧了上來。
她頓時愣住了,竟沒能立馬反駁。
段遲意望着她,神色清明,帶着了然。
于是她開始感到恐慌。
她意識到段遲意接下來要說的話會徹底毀掉她想維持的平和表象,她必須讓段遲意閉嘴。
但奇怪的是,一種更為強烈的、近乎自毀的情緒壓過了這種恐慌。
她沒有立即阻止他,甚至隐隐期待。
于是段遲意的聲音便毫無阻攔地出現在兩人中間。
“你恨我沒有按照劇情行動,恨我對你無緣由的喜歡拖累了你的計劃。”
“你痛恨劇情對你的限制,卻又無比畏懼劇情沒有描述過的情感和人物,因為無法掌控,無從推斷,所以時刻提心吊膽。”
“你分不清真假,所以隻好把一切都當成假的。”
“隻要都是假的,你就可以冷眼審視周圍的發生一切,遇見想要的便出來搶,不想要的便割舍的毫無負擔。無論是馮府,還是魔魂,又或者是——我。”
他欲言又止。
“黎落,你真的想這樣活着嗎?”
黎落後退半步,呼吸變得急促。
他的每句話都像錐子一樣砸在她心口,砸得她頭暈眼花。
她感覺自己在段遲意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他怎麼能什麼都看得出來,卻還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樣留在她身邊呢?
看她像小醜一樣,一邊喜歡着段遲意,一邊卻拼命想要反殺掉珩亦。
他演的可真好啊,就好像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不被劇情掌控的段遲意,願意在這個虛假的世界裡陪着她……
“為什麼?”
她眼前有水光一閃,滾燙的淚水滾落而下:
“你到底……”
“我愛你。”
段遲意及時擡手,接住了那滴落下的淚水。
和她的下巴隔着一段距離,他掌心向上,虛捧着她的臉,仿佛捧着珍貴的寶藏。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對這個世界有這種認知,但是——”
他神色鄭重,看着她的眼睛,内心情緒毫無保留地從黑眸中折射出來:
“黎落,我真實地存在着,并且真切地愛你。”
“……”
黎落的瞳孔顫抖着,她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移動,想要從中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僞,然後她就可以繼續毫無負擔地表演下去。
但她沒有找到段遲意的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