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長吉如實道：“美人腹中胎兒不足三月，臣女尚不能斷言。不過，美人的身子骨強過許多女子，隻要用心呵護、精心調護，這胎應能坐穩。”

自章懷春醫治好了明鈴，熹甯帝便格外信服她的醫術，“她”的這番話無疑是給他的一劑定心丸。而對再次為他孕育皇嗣的王美人，他更多了幾分敬重感激，已在心中思量着要拟旨晉封王美人為貴人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向太後說了，太後并未表态，隻是看着席上沉默不語的王美人說了一句：“你先回去吧，好好養胎。”

王美人如遇大赦，行完禮便退下了。

直至王美人的身影在雨中漸漸模糊，徐太後方始對晉封王美人一事表了态：“晉封王美人一事不可操之過急。當務之急，是要使她免遭旁人算計陷害，護住她腹中的孩子。”

熹甯帝知曉母後是意有所指，有心為明钿分說幾句，隻是這些宮闱秘事實在不好當着“侯府大女公子”的面說出來，他也隻得打消了此念頭。

而他也明白母後此番讓“章懷春”為王美人診脈的用意，遂道：“母後放心，王美人懷有身孕的事，兒臣不會聲張，會多派些人看護她的。”

徐太後卻道：“不聲張固然是好的，但懷了身孕的女子，任你如何遮掩隐瞞，她那肚子到了時候終究是瞞不住的。這後宮之中危險重重，隻有哀家這兒是最安全的，哀家要将人安置在這永安宮裡。”

曆朝曆代，并未有皇帝妃嫔入住太後宮殿的先例。太後如此擡舉王美人，熹甯帝知曉這是太後在警告他，讓他莫要對明钿一再縱容。

事關皇室子嗣的安全，熹甯帝即便不贊同讓王美人移居永安宮，如今也隻能做出妥協讓步。

“此事，兒臣聽憑母後安排。”

徐太後滿意點頭，繼而道：“我還要留大女公子單獨說說話，你去忙你的吧。”

熹甯帝因要出宮去雩場見衛崧，也便起身告辭了。

***

殿外雷聲轟轟，室内香煙袅袅。

徐太後命人将小公主抱下去後，又将殿内的宮人皆打發下去了，隻留了謝蘇在身旁伺候。她收起了先前對待“章懷春”的和善态度，斜倚在榻上，緊盯着眼前這張過分溫順的臉，漫不經心地道：“哀家近來記性愈發不好，竟記不得你上回來看哀家是什麼時候了——你上回來我這兒是何時？”

仲長吉如何能知曉章懷春同這毒婦之間的來往會面，但他卻絲毫不見慌亂，氣定神閑地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碗口大小的翡翠玉盒子，恭恭敬敬地呈到了徐太後面前，笑容可掬地道：“姨母記性不好，想是上了年紀夜裡睡不安穩的緣故。這是甥女特為姨母配制的安神助眠香丸，隻需在入寝時燃上一丸，便能一夜好眠。夜裡歇得好了，人便精神了；人有了精神，記性自不會差。如今甥女将這香丸作為壽禮贈與姨母，懇請姨母笑納。”

徐太後隻瞥了一眼送到眼前的玉盒子，卻并不接過來，又掀起眼簾看着“她”笑道：“哀家還在為你外大父服喪，今年不過壽，你這壽禮，我便不收了。”

仲長吉隻得将玉盒子收了起來，轉而道：“姨母既不願收甥女的禮，那甥女便告辭了。”

徐太後卻問：“既然來了，你不想見見三女公子麼？”

仲長吉笑道：“不了，甥女還得回東觀編校醫書，便不留下來叨擾你老了。”

他起身辭禮欲行，徐太後卻在他身後冷笑了一聲：“哀家這兒豈是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

話畢，她便摔杯為号，那扇緊閉的殿門外忽湧進來一群宮門衛士，頓時将仲長吉團團圍住了。

那為首的衛尉卻是行至徐太後身前，跪地向其請命：“請太後示下，是否将此人就地正法？”

徐太後于榻上坐正身子，目光越過重重衛士，直直落在了那垓心之人的臉上。

他依舊頂着章懷春的那張臉，臉上絲毫不見慌亂害怕，隻是有些困惑不解地望着她，輕聲問：“姨母原來早便瞧出了端倪，是我扮得不像麼？我瞞過了與她朝夕相對的郎君，亦瞞過了徐國舅和那些與她共事的同僚，連你的好兒子也瞞過了，怎偏就沒能瞞過你？你與她并不親密呀！”

“哪個說我同她不親密了？”徐太後行至他跟前，笑道，“她是我最滿意歡喜的皇後，雖隻在我身邊受教了兩三載，她的性子我卻是摸透了，看似溫順，實則是個犟脾氣。與我未撕破臉時，她也能做到像你對我這般恭順；可一旦撕破了臉，那便是看也不願再看我一眼了，哪裡還會似個沒事人般親自來看我？”

仲長吉恍然大悟，歎息道：“如此說來，我這是自投羅網了。”

徐太後頗看不慣他一直頂着章懷春的面容與聲音同她交談，不滿地皺了皺眉，冷冷道：“露出你自己的真面目吧，仲長吉。”

仲長吉笑了笑，順從地取下了他精心制作的這張最滿意的面皮，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樣。

徐太後與殿内的衛士見到他那張臉時，皆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甚至不能稱之為人臉。

那張臉上，唯有那雙眼是靈動生氣的，其餘的地方已無一處完好的皮肉，皮焦肉爛，新生出的肉與腐壞焦爛的肉縱橫而生，甚是駭人眼目。

仲長吉很滿意衆人看到他這張臉時那驚怔錯愕乃至惶恐厭惡的表情，看着徐太後緩緩笑道：“太後還想看麼？我這臉可都是拜你老所賜，燒成了這副模樣，我本是活不成的。可我命硬啊，最後還是活下來了，甚至多次從你派去殺我的那些人手中死裡逃生了。

“因這張臉，我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即便是姑母，也不願見到我這張臉。這些年來，除了舅父見了我的臉不會害怕之外，便隻有明家的四女公子了。你若能在我死前讓我見一見她，我便隻拉你一人陪葬，你看好麼？”

“死到臨頭了，你還敢威脅恐吓哀家？”徐太後盡量不去看他那張臉，怒笑道，“俎上魚肉，哪來的本事拉哀家給你陪葬？”

“我自不會拉你與我在同一日死，我嫌晦氣！”仲長吉道，“自我入了這永安宮，凡是與我接觸過的人，皆已中了我秘制的蠱毒，你的好兒子自也未能幸免。”

聞言，徐太後頓時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