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家。午膳時分。
淺嘗幾口魚子醬,櫻流停箸。一旁跪坐的侍女會意,起身挪走小幾上的食材,再上烏賊刺身。白嫩的烏賊肉,入口甜美軟嫩,僅僅兩三口,櫻流再次放下筷子。
侍女垂頭撤桌,換了新鮮的和菓子。櫻流沒有動。
“今日的飯菜依舊不合你的心意,櫻流君。”房間内,主位的家主禅院直毘人說。
拈起侍女呈上的絹巾,櫻流擦了擦嘴角,這才回答道:“不是膳食,而是位置。比如這季節來自于鹿兒島的烏賊刺身,略腥。如果是來自濑戶内海,則沒有。
“說到底,是位置的問題。”
聞言,禅院直毘人目光落在角落的廚師,廚師屈膝半跪,深深垂下頭,算是默認。
收回責難的目光,禅院直毘人望向主位之下的閑院櫻流。他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模樣,垂着眼,濃翹的睫毛像花瓣盛開,遮住那雙眼。
很快,他便察覺到,擡起眼,一雙清瑩碧潤的黑色眼睛,如發光的黑色圓月,眼眸一擡,宛如清透的月光照進來,将屋内所有的納于眼中,眼風一掃,那美麗清澄的光輝便籠罩着在場所有人。
攝于這光輝之下,有年幼的侍女輕吸了口氣,忙垂首閉口。禅院直毘人撚了撚胡子,決定不計較其他,爽快道:“既然今日的菜還是不合胃口,那我們明天再換幾道,總會有櫻流君喜歡的。”
這時,侍女捧上漱口茶。櫻流不答話,端茶漱口,輕吐在漱盂中。接着熱毛巾拭手,最後才上了飲的茶。
熱霧微醺,正是黃茶類的君山銀葉,最宜養胃。櫻流淺抿一口,望向主位的禅院直毘人,直截了當道:“禅院家主,你知道這都是場面話。”
“我要離開了。”
“禅院家有哪不好嗎?”
“倒不如說,禅院家有哪點好。”
觀年紀,櫻流不過少年人,而禅院直毘人須發皆白,五十來歲。何況當着禅院家的主事人說這種貶低的話,櫻流目光筆直地看過來,沒覺得自己說錯。
他在陳述事實罷了。
禅院直毘人哈哈一笑,撚轉胡須,提出條件:“既然櫻流君對惬意的生活、精美的飲食不為所動,不如這樣。我們禅院家的小輩衆多,你在其中選一個,選一個帶到身邊當玩伴,平時在這裡也不會覺得寂寞。”
說來說去,還是不肯放櫻流走。
“不了,我不想培養禅院家的小輩。”櫻流謝絕道。
對這提議,禅院直毘人卻分外滿意,大方推銷起自己唯一的兒子。
“别這麼說櫻流君,平時直哉就很注意你。”
“恕我直言,您的兒子直哉是典型的禅院家人。”
櫻流彬彬有禮的語氣透露出的,絕非是恭維。
不以為忤,禅院直毘人哈哈大笑起來。他捋着胡須笑道:“那還是明天讓廚師再換幾道新菜。産地選櫻流君所說的,擺盤也按照他的喜好來。”
隻字不提櫻流要離開的事。明确他要強留自己,櫻流也不多說,起身告辭。
紙門打開。午後的日光灑落進來。
“禅院家主。”停在走廊前,櫻流扭臉看着室内的禅院直毘人,微微笑。
“我不希望離開時,彼此臉面太難看。”
禅院直毘人的眼睛閃過光,臉色在陰影裡看不清。
“那就要看櫻流君用什麼辦法走出禅院家了。”
回應他的櫻流,微微笑着。
“放心,會是獲得你同意的體面離開。”
·
一個月前,櫻流回到自家老宅。老舊的閑院祖宅正打算重新裝潢,禅院家的人便前來邀請,誠邀他在裝潢的這段時日來禅院家做客。
櫻流做少爺慣了,沒什麼自理能力,暫時接受他們的邀請。衣食住行,精緻體貼,無一不是座上賓的标準。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
因為所有的一切,是要櫻流拿他的身份以及身份所帶來的财富價值來換。但禅院家目前能給的,不足以等價交換。
而現在他享受夠了,也厭倦了禅院家主的試探,是時候離開了。
身旁跟随的仆人在請他去演武場。
“最近直哉少爺的身手又進步了呢。”禅院家的仆人輕聲道。
不消說,這是聽從禅院家主的叮囑來促成自己與禅院直哉的教導關系。可櫻流不為所動,興趣缺缺地立在走廊,望四周張望。
秋日暖陽,再如何燦爛,自有一種岑寂落寞。走廊外,院裡櫻樹是枯萎的黃,被風吹得枝葉搖擺,宛如老宅舊樟木箱裡底層的陳年金綢,不複鮮明亮麗。
連灰塵,都是灰蒙蒙的壓抑。
這時,有一抹流光的翠綠闖了進來,宛如碧透的春陽,用它銳利的美麗割破這陳舊無趣的地方。
風漸止。那碧綠的眼眸凝視過來,這處的灰蒙陳暗就被浸染,連櫻流身上素色和服的衣角都被染上那一抹鮮亮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