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刻上的箭杆正走至卯時,初陽未升,尚書府一如往常,衆人已至秦老夫人所住的永安堂請安。
一大家子問過禮後落座,戶部尚書秦時安近些時日忙得不可開交,請安後便又匆匆離去。
秦老太太居于堂屋正中紅木圈椅上,五位娘子依尊長分列坐于兩側檀木交椅上,身後站着各位姑娘公子。
坐在最前靠近秦老夫人的是大娘子趙月殊,正嘴角勾起一股若有似無的笑意低頭飲茶,她身着大鹿紋空粉色袖衫裙,肩披正紅帔,稱不上漂亮可言,舉手投足間端莊盡顯。礙于她的長公主身份,秦家總是高看她一眼。
她的嫡長子秦暻晚已娶妻成家,與書香世家丘府嫡長女丘雲初結連理,丘雲初父親翰林學士丘應乾尚在朝為官,也算是門還不錯的親事。今個大早秦璟晚帶着媳婦省親去了。
膝下還有兩個女兒,嫡長女秦詩,嫡次女秦諾。秦詩長相同她并無二緻,尤其是這兩年眉眼出落得愈來愈像她,她也愈加疼愛這個女兒,想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秦詩打小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又甚得秦老太太歡心,集萬千寵愛長至如今,沒受過什麼委屈。
秦家自小給她同勇毅侯府嫡子張獨寒訂了門娃娃親,勇毅侯張海定往上數三代不曾納妾,侯府家世門風自然無可挑剔,兩家世代交好,秦詩嫁過去也能少些麻煩事。對于這樁婚事,秦詩是千般萬般願意。
隻是聽聞那嫡子是位性情不定的,趙月殊舍不得女兒受半點苦,人品打聽不住是萬萬不行,加之勇毅侯府至今也尚未有人上門議親,便暫時将此事擱置。
至于秦諾呢,這孩子是個心思極簡單的,大大哈哈沒什麼心眼。趙月殊原也以為自己能一碗水端平,可真有了兩個女兒後,不管再怎麼努力,心思總是不受控的偏向秦詩,對于二女兒秦諾,一向是放養的。
衆人畢恭畢敬,秦老太太未多言。
大娘子率先打破沉默,她放下茶盞,輕歎了口氣:“母親,語兒已三日未歸家了,這幾日,派出去的人說是将整個安封找了個底朝天,到底是未尋到,我正尋思着要不要報官…”
她才不想找秦語呢,最好是秦語死在外面。秦語遺傳了七分江桃仙那副狐媚樣子,嬌态中帶了一絲勾人,光是看着便令人生厭。
秦家從不許姑娘單獨外出,秦語卻從尚書府溜了出去,無論她歸來與否,敗壞尚書府名聲都是不争的事實。
秦老太太一向不喜庶女,何況秦語又是個撐不得台面的孩子,最喜哭哭啼啼,寡語默言,不會說什麼漂亮話。
“再暗地接着找,府上下人說,是語兒自己偷摸跑出去的,”秦老太太眉心緊皺,再怎麼不喜她,到底秦語也是秦家的血脈,“她最小,你們身為她的長輩,可有誰知曉她為何擅自離府?”
衆人面面相觑,無人在意。
秦詩生了張刻闆薄情的漂亮臉蛋,她站起身身體微屈,低頭叉手行萬福禮,單薄的嘴唇微張:“祖母萬福,我不敢說。”
秦老太太平日裡是最溺愛秦詩的,她隻看秦詩一眼,臉上的愁容便漸散開,滿眼慈愛:“詩兒你可是知曉些什麼,但說無妨。”
秦詩站定看了眼秦老太太,嘴角輕揚,“祖母,那我鬥膽說了,在明義學堂時三妹妹便于一位姓齊的公子來往甚密,我同她說過好幾次離那人遠些,不知三妹妹有無放心上,也不知是否是與人私奔了去…”
仗着秦老太太和大夫人的撐腰,她一向說話大膽。
“私奔”二字入耳,坐于最側邊對面的五姨娘谷甯禁不住輕咳了幾聲,秦家嫡女,還是一如既往的言語莽撞。
谷甯是昭武校尉妾室所生庶女,最喜舞刀弄槍,性情剛直,膝下一子秦暻意正值适配年齡。
她身着素青團紋襦裙,頭簪幹練包盤髻,不施粉黛的臉上闆了情緒。擡眼看了一眼秦詩,話語利落:“詩兒這話可不得亂說,你三妹妹還未出嫁,她平日又一向是最聽話最懂事的,語兒這孩子已經夠可憐了,又剛沒了娘親,一大家子人說就罷了,這話可不能傳到外人耳裡去。”
“谷姨娘教訓的是,”秦詩将手搭在趙月殊肩上,嘴角幾不可見撇了撇:“難為家中人各個如此護着她,為她收拾爛攤子,語兒妹妹這出去一遭,也難挂念家裡人的好,不然怎會如此時日還不歸家?指不定真是與人私奔了去。”
這是誠心罵秦語是白眼狼。
秦諾年十六,與秦語同歲,年幼秦詩一歲。
此刻她滿眼崇拜的看着嫡姐,但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心裡直嘀咕着為何還不開飯,明明已到飯點了。按慣例,每日向秦老太太請安後便開飯,今日怎就聊起來了,與她而言,每日最大的盼頭便是吃飯睡覺,思及此,她又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秦老太太聞言皺起眉來,肅了臉道:“月殊,你命人去查查,若是果真如詩兒所言,語兒做出有辱門風之事,我定不輕饒!咱詩兒、諾兒皆未成親,她若膽敢做出違背祖宗之事,敗壞家風門楣,我們尚書府自然不缺她一個!彼時倒不如當她死外面了!”
谷姨娘心下不悅,她一向厭惡宅中明裡暗裡的争鬥,也聽出秦詩這是在挑撥府裡和秦語的關系,她倚在交椅上,不再言語。秦老太太心都偏到天邊去了,她還能說什麼,心底暗暗心疼秦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
趙月殊颔首稱“是”,又道:“母親,既然如此,語兒這事就先不報官了,萬一官府真真查出些事來,秦家的臉面也不好擱。”
她是不想秦語回來的,縱使她派去刺殺秦語的人遲遲未歸,單憑秦語未出過門的嬌弱性子,也在外活不長久。
即便有命回來,時日一長,她的名聲也是挽不回的,侯府不會認這個女兒。
秦老太太撫了撫額頭,“也罷,此事你盯緊些,瞞着時安遲早不是長久之計,待他歸來同他好生說說,”她又招招手,“我且乏了,你們去用早膳罷。”
趙月殊稱是,衆人起身行禮。
趙月殊第一個轉身離開,她不屑的從二娘子春棠腳上踩過,徑直出了門。
春棠站在原地将頭埋得極低,一句話不敢說,她的右側鬓角處溜出大捋秀發,即便如此遮擋右側臉頰仍能清晰看出一片皺的似橘皮的駭人皮膚,待大娘子出門,她才邁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