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也有點發顫,被風吹得飄飄忽忽。
“怎麼樣大人,您還冷不冷呀?”夜風帶着雨,宋蘿蹲在他身前,抱着胳膊使勁搓了搓,俯視着他,“若還是冷,我包袱裡有幾件衣服給您蓋上,就是都是羅裙,您不介意的話......”
“你冷嗎?”
宋蘿怔了怔。沈洵舟半阖着眼,唇瓣緊抿,仿佛沒說出這句話似的,連神情都沒變。他額上頂着濕濕的白帕子,臉頰豔紅,像是話本中病入膏肓的美人。
确認自己沒聽錯,她回答:“冷呀,不過沒關系,我從小就是住這種漏風的房子長大的,比大人抗凍得很呢。”
睫毛輕抖的病美人“哼”了聲,忽略她後半句,說:“冷就靠着我,我身上發熱,别浪費了。”
“哦。”
宋蘿毫無孤男寡女的意識,靠着他躺下。熱度從緊貼的地方源源不斷地傳過來,她又脫下自己的外裳,蓋在兩人身上,心中感歎:這奸相燒得真像個火爐,真暖和。
她靠着靠着,忽然反應過來:他還燒着呢!得用濕帕子給他降溫。
她倏地一下坐起身。沈洵舟眼皮已合上了,抱着她一隻胳膊,臉頰比方才更紅,貼在她薄薄的輕紗袖上。他意識不清地哼唧:“冷。”
還以為他方才是清醒了,原來是燒得更糊塗了。宋蘿捂着心跳,一把推開他,将火堆挑得更旺了些,拾起他額上捂熱的帕子,重新到破洞下用雨水打濕,返回來擦擦他滾熱的臉和脖子。
沈洵舟不安地動了動,無意識拽住她的裙擺,像拽住風筝将斷的線,抓住這一點安全感,眼前恍惚茫白的場景如夢境般閃過。意識下墜,落入一片溫暖的燭光,大殿上的龍涎香幽幽往鼻間鑽。
李郁喜歡将殿内點滿蠟燭,照得亮亮的,照亮他溫和面上的愁容,放下折子:“如今參你的折子有幾十本,朕也壓不住,隻能委屈卿暫時離開長安避一避了。”
老師與盧寂的消息傳出,早有預料。沈洵舟沒多說什麼,接受了旨意。桌上香爐落在帝王手邊,白煙飄升在兩人之間,香味很烈,他忍不住皺眉。
李郁為他按熄了燃到一半的香,找出另一張密令翻開,毫無顧忌地遞與他看,語氣頗為苦惱:“長安周邊的幾城有匪患沿道往汴州而去,似是想聚集起義,偏偏并無官員上奏,你瞧瞧?”
密令上是暗衛勘探所得,周圍幾城的山上長居的匪窩,都走同樣的小道,然後自水路往汴州方向而去,像是得了什麼召令。
“的确可疑。”沈洵舟放下密令,“汴州水患,民怨四起,陛下派騰意赴任刺史,現卻一點消息也沒傳來,若真是民匪起義造反,他恐已遇害。”
李郁點點頭,忽伸手握住他,君臣親密,莫過執手交付信任。帝王年輕的臉在燭光中忽明忽暗:“沈卿,朕住在這皇城裡,真是害怕極了。什麼消息也聽不到,什麼事也做不着,士族、百姓、土匪,他們都想要朕的皇位。”
“你不要怪朕。”李郁說,“隻有你能幫朕查一查了,貶谪隻是個幌子,你順道走這條小路,沿着路線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想造反。”
那刺客招招式式,皆為取他命所來。救他的,卻是一個他有所懷疑的女刺客。
他手指收緊,裙擺從指間抽離,随即是窸窸窣窣的聲響,再然後,冰涼濕潤的觸感拂過他的額頭、臉、脖頸,似乎是摸到什麼,她遲疑地在那塊凸起上按了按。
他猛地一顫,喉間滾動,她立即撤開了。
宋蘿望着眼眸緊閉的青年,方才按過的地方蹭了她的手心,她後知後覺湧上一點羞惱:天黑難辨,按錯位置了。
換過好幾次水,他額上的燙消退許多。她用手背再試了試,相貼的地方已涼了下來,她松了口氣。正要撤開,一顆濕潤的水珠滾落,洇進她指縫。
她退開一些,背後的火光映照下來。這回不複櫃中的黑暗,她看清了他臉上的淚,像是穿線的珠子,一顆顆從顫動的眼皮往下滾。
不就按了按他喉結,這奸相怎麼哭了?
她靠近戳了戳,眼淚沾染她指尖,帶着殘留的溫熱。鬼使神差地,她伸出舌頭舔了舔,鹹的。
阿娘說長得好看的人,眼淚也與平常人不同,若是開心落淚,便是甜的,若是傷心落淚,便是鹹的。她嘗過阿娘夢中流的淚,鹹的發苦。
沈洵舟怎麼和阿娘一樣,也是個愛哭鬼。
宋蘿看了他一會,用帕子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人在夢中傷心流淚,會渴望撫慰。想着沈洵舟意識不清醒,她輕道:“大人别傷心啦,有我在,一切都會過去的。”
頓了頓,她聲音軟下來,帶了些哄:“不哭不哭,痛痛飛走。”
也不知沈洵舟有沒有在夢裡聽到她的話,倒是沒再流淚了。宋蘿靠着他躺下,擠出一點暖,慢慢閉上眼。這一夜忙的疲累,她很快就睡着了。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
沈洵舟還閉着眼,面色已恢複正常。宋蘿收回探溫的手背,忽而一轉,利落拆下他頭上的玉冠,觸手溫潤,上方還刻着漂亮的紋路。
盯着手心的玉冠思索片刻,她又扯下他腰間碎了角的環佩,同樣是很值錢的模樣。
宋蘿将這兩樣東西塞進懷裡。晨間寒涼,見他還在睡,她又重新攏了些樹枝過來生了火,将樹枝擺在稍遠的位置。
做完這些,她最後看了眼破敗的觀音像,出廟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