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蘿睡到了日上三竿,醒過來的時候,她望着外邊大亮的天光,腦袋還有些發懵。
穿好衣服推開門,院内的黑衣少年在練劍。十五六歲的臉映着朝光,微微晃眼。見她出來,少年收了劍,乖巧地跑過來。
藍色的包袱被遞至面前,宋蘿将掃帚夾在懷裡,單手接過。觸感很輕,打開包袱,是一件碧色的衣裙,紗緞粼粼滑過瑩色。宿五雙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在這樣的目光中,她生出一絲遲疑。
“給我的?”
宿五點頭:“嗯!芸娘!”
宋蘿仔細思索今日的異樣。芸娘沒叫她起床,還罕見地給她送了新衣。她望着宿五彎着身,如小狗一般的神情,試探問:“小五你也有?”
宿五用力點頭,他身上沒有那股若隐若現的血腥氣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桔香。他似乎很高興,伸手拿過她懷裡的掃帚,要幫她幹活。半截指尖從黑革手套露出,握住粗糙的掃帚頂端,掃出了一種揚劍的氣勢。
宋蘿按住另一頭,止住他的動作,沒忍住笑:“怎麼,今天是過年呀?又是新衣又是掃地的。”
宿五動作頓住,一時沒理解她說的話,居然真的擡起頭望天。天色通透,猶如一塊上好的湖水藍料子,不是冬日裡陰沉沉的顔色,還帶了些暖黃,灑在樹梢頂端的青葉上。正是三月春起,褐色樹幹也凝上層蓬勃向上的生機。
芸娘從樹後鑽出,雙手捧在胸前,掌心毛茸茸的一團,是隻藕色的小麻雀,“叽叽”叫了兩聲。
宿五呆呆地睜大眼,正要回答的思緒斷了。芸娘聽全了他們的對話,小心翼翼捧着小雀,替他答了:“不是過年,是生辰!明日是大人的生辰呢。”
宋蘿眼眸一亮,撂下掃帚輕快跑過去:“好可愛的小雀!”她隻輕輕靠近了,小麻雀歪歪腦袋,像喝醉似地左搖右晃。
芸娘也被它可愛得彎起嘴角,指尖蹭了蹭腦袋上的絨毛。擡眼一看,宋蘿比着那件碧色衣裙,雙肩晃呀晃,對她甜甜笑:“謝謝芸娘的衣裳,真好看!”
芸娘撲哧笑出聲,差點沒捧穩掌心的小麻雀。宋蘿“哎”了一聲,連忙去接,不着痕迹地将麻雀挪到了自己手心,面上無辜地望着她:“笑什麼呀,别摔了它。”
宿五盯着空落落的掃帚頂端發怔,又轉而望向少女手中乖巧待着的小東西。他抿起唇,遲緩地回答:“是大人的,生辰,也是,我們的。”
宋蘿愣了片刻,反應過來他在答方才問的那句話,手肘戳了戳一旁的芸娘:“芸娘與小五的生辰與大人在同一天嗎?”
芸娘一拍腦袋:“哎呀,忘記與你說了!我和小五無父無母,都是大人從街邊救回來的,所以沒有生辰,但大人說他的生辰就是我們的,把這日的福澤分給我們,以後就一起過啦!”
宋蘿想起昨日她問自己還記不記得生辰,原是因為這樣。
算了算日子,三月二十八,是沈洵舟的生辰。是個好時節,阿娘說長安的三月,草長莺飛,是個明媚又漂亮的時候。但汴州的三月很冷,處處不見青,隻有田裡剛種下的幼禾,顯出一點春色。
“我和小五都買了新衣,自然不能落了你,明日記得穿上!”
碧色的衣裙搭在宋蘿臂上,軟緞如水。她點點頭,抿出不好意思的笑,小聲說:“我剛剛想到一個生辰賀禮,送與你們,到時可不要嫌棄呀。”
宿五抱着掃帚掠過來,帶起一陣風。他認真地說:“不嫌棄,喜歡,都喜歡。”
芸娘也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問:“阿蘿,是什麼呀?”她與宿五從未收到過生辰賀禮,此時眼眸都亮起來,臉頰紅撲撲的。
“明日就知曉了。”宋蘿賣了個關子,栗色雙眸閃過狡黠。宿五盯着她,耳尖悄然紅了,她手中忽然響起“叽叽”聲,他垂下視線望過去。
麻雀毛茸茸的腦袋頂開宋蘿的手指,尖喙張開啄啄她,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她問:“是不是被凍着,從樹上墜下來了?”
芸娘湊過來:“應該是,我方才聽見樹後有鳥在叫,過去發現是它躺在地上,似乎是飛不起來了。”
宋蘿摸了摸小麻雀的背羽:“我房裡還有些碎布緞,我去拿出來,給它做個窩吧,你們等等我。”
她将小雀往芸娘手裡一塞,急切地轉身跑向房間。
宋蘿關上門。
麻雀不是被凍的,而是被下了藥。那藥她再熟悉不過,每次她任務失敗,崔珉都會給幼妹用喪失記憶的藥,讓她好不容易與幼妹再次熟悉起來的感情,如鏡破碎。
而在那之前,崔珉為了試藥,窗外都是這種搖搖晃晃的鳥雀。
如今把這隻麻雀送進來,是為提醒她,幼妹的命還在他手上,不要忘了自己主子是誰。
跟着他做事那麼多年,宋蘿幾乎能想到他說出這句話時,臉上是什麼樣的神情。溫潤如書生的眼睛彎着,卻帶着脅迫般的冷意。
宋蘿有些想發笑,才進了沈府幾天,他就忍不住了。但比笑先湧上來的,卻是刺骨的恨,讓她咬緊了牙。她沒有一刻不想讓他去死。
她拿起幾團碎布條,抽出繡針,沾了點桌上燭台上的蠟。
借着日光,用針在其中一根布條,小心畫上字。豎、橫、橫、豎......撇——盧。
用蠟在布上寫字,在光下是看不出的,隻有在水中才能顯現,更别說如此細小的字。
沈府的活人太少,因此想要藏一個人沒辦法不露蹤迹。她看過春闱考生的畫像,盧寂在沈洵舟手上,是崔珉的暗棋之一。
崔珉的手伸得真長啊,都伸到了科考上,宋蘿心想。
好在手伸的越長,證據越多,将他拉下水的時機更近了。他會死的很慘,而她會帶着幼妹,到山清水秀的遠方安家。
宋蘿小跑着回去,額前覆了層細汗,停在芸娘與宿五跟前,大口喘着氣。她将手中攥着的布條給兩人看,揚起笑:“有這些就可以做窩了!”
芸娘瞧見她蒼白的臉色,心疼道:“你别跑這麼快呀,歇會兒歇會。”
宋蘿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聲音又輕又軟:“一會大人下朝回來了,我們快些給它築巢放回樹上吧。”
宿五撿了些樹枝,與布條編織到一起,慢慢變成碗狀的鳥巢。宋蘿看着做出來的窩,從中抽出一根短布條,系在小麻雀的腿上。
“做個标記,下次再見到你就知道是你啦。”她戳戳小麻雀的腦袋。芸娘也跟着戳,瓜子臉浮上柔軟神情。
“阿蘿說的對,要記得是我們救了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