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默默記下了:
“我明日便啟程,走一遭浮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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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冢在南越國的西南地界,到浮望川,要翻越雪山草甸,走彌度官道,一路風霜雨雪,地勢險峻,快馬加鞭也要走十日左右。
阿蓮向趙小桃借了匹好馬,帶了一兜子幹糧和凡間通用的錢币,便上了彌度道。
彼時南越正值梅雨季節,春雨漠漠雰雰,将垂柳平川浸成朦胧的綠色。
阿蓮身披褐蓑,頭戴竹笠,一襲白衣,背好行囊,跨上棗紅大馬。
“此去山高水遠,道阻且長,山城送别無他祝,早屬登瀛第一仙!”趙小桃揚手拍馬,馬兒驚鳴振蹄,絕塵而去。
阿蓮回望揮手,看見趙小桃的身影漸漸融進霧氣,與青灰色的丹水鎮交織成水墨丹青。
“早屬登瀛第一仙!”
凡人登仙,有一種辦法,便是于南海虛無缥缈間尋覓到仙山瀛洲。因而人間常以此詩祝福尋仙問道之人。
而她的瀛洲,不在南海,在雲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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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的修士們出行靠禦劍,因為白玉京中有充沛的雲氣與清氣,能托舉起飛劍。且無惡劣天氣影響,風險不大。
凡間禦劍則不同,一來要耗費大量靈力支撐,二來凡間遼闊無垠,禦劍能行的距離十分有限,三來凡間落雨起風無常,危險頗多……
總之,入鄉随俗,因地制宜,騎馬顯然依然是最适合在凡間行走的方式。
阿蓮在白玉京從未接觸過“馬”這種東西,是來了丹水鎮後才學了騎馬。
她學得飛快,無師自通,她想,騎馬定是她失憶前就掌握純熟的技能。
一路上最麻煩的,無疑是跨州縣,過關津時的層層查驗——
南越國百姓出行需攜路引,農民工匠皆不得随意遷徙,因此趙小桃為她僞造了商戶身份。而女子單獨出行又需有保人出具保結……
阿蓮隻歎這人間規矩多如牛毛,竟也不比白玉京自在多少。大約二三日時,阿蓮過彌度雪山驿站,落腳于山腳客棧。
節令已過清明,雪山殘冰未化,日落入夜,寒階生霜,冷風陣陣。
阿蓮點一碗羊湯,一壺熱酒,借此暖暖身子,碗筷俱齊正欲大快朵頤時,卻忽然看見了熟悉的人,停了筷子。
那人一身樸素白衫,卻難掩貴氣,正支頤桌邊望雪山落月,愁容滿面。
阿蓮悄然無聲地坐過去,開口試探:
“……司樂神君?”
那人被吓一跳,連忙比一個噤聲的手勢,道:“這裡喊什麼神君!我現在姓邱,你喚我邱郎君便好。”
阿蓮困惑,但也照做:“司……邱郎君,您出現在這裡,是有什麼事要辦?”
“哈哈,能有什麼事,瞎轉悠罷了。”
夜月秋尬笑兩聲,裝作灑脫模樣。
阿蓮見他衣敝履穿,衣角染泥,草鞋更是泥濘不堪。滿面塵灰,案頭惟陳一簋寒齑,蕭然無味,便知道他囊中所剩銀錢無多。
她加了盤羊肉,先讓這位邱郎君飽食了一頓,見他苦悶,招手又要了壺酒,替他斟滿:
“郎君于我面前有什麼好掩飾的,若真遇上困難,說不定我也能幫上些忙。”
人間究竟是好地方。
她的無名修士,他是司樂神君,身份地位天壤之别,亦能不拘禮數舉杯同飲。
起初,夜月秋還不願松口,酒過三巡,方才泣涕如雨,抓着阿蓮的袖子吐露心聲:
“我如今如此窘狀,皆是拜那隻黃毛小鬼所賜,當初揚言要捉她回去,如今反倒被她耍得團團轉,我有何臉面回去見帝君?”
黃毛小鬼?
阿蓮猜想他說的是鬼王菡萏。
去年秋日,夜月秋便在追殺她,時至今日已經過去了六七個月,白玉京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動,他卻始終如一地做這一件事。
“還真是執着啊司樂…啊不,邱郎君。”阿蓮忍俊不禁,趁機瞥見了他路引上的化名——邱月夜,将他原本的名字調換了順序。
“小阿蓮,多虧叫我遇見了你。我如今兜中真是一個子都掏不出來了,先前置辦的馬匹過雪山時也墜崖摔死了……”夜月秋又開始抹眼淚:“可憐我那馬兒啊,整整三十貫錢的西域好馬啊!”
九重天和極仙殿并非不能兌換凡間流通的銅錢金銀,但夜月秋走得匆忙,一行數月,他又向來講究體面,吃穿用度皆要最好的,難免落得如此境遇。
“邱郎君,眼下,菡萏這事你可有新的眉目?”阿蓮問道。
“菡萏寄生于畫卷,穿梭各地,最新的妖畫害人案,發生在西南彜州城。”
夜月秋道。
阿蓮見與自己背道相馳,便從錢袋中分出些碎銀子給他,看着他身側裝在琴袋裡的琵琶勸道:“我這盤纏也不多,你省着些用,必要時去船舫間彈彈琵琶,也能掙錢。”
夜月秋感激涕零,從發間摘下一木簪道:“鄙人無以為報,隻好以此簪作禮。”
阿蓮接下那根頗為粗糙的木簪,正把玩研究着,就又聽夜月秋說:“若遇上困難,便拿此簪去希黎城開七樂機巧塔。”
阿蓮見他醉得神志不清,雖不知他所提到的七樂機巧塔是何方聖地,但擔心他是一時瘋癫之舉,醒來後會後悔,便勸道:
“這麼重要的東西,邱郎君可要考慮清楚再贈人啊。”
他卻不當回事:“你拿去就是!”
阿蓮隻得收下了。
*
第二日,天未亮,阿蓮沒來得及拜别夜月秋,便趕路進了彌度雪山。
又四五日,阿蓮抵達浮望川,也成功打聽到了關于當年南宮河飛升的故事——
據說當年,妖域與南越國間因種種利益盈虧之事鬧了不愉快,妖域當時的妖主是水龍季氏,一怒之下,關停了兩地互惠往來的妖市,還停止了開采黃金山。
黃金山出産妖域近八成的黃金,而南越國黃金資源匮乏,必須從妖域進口黃金。
南越國見季氏已将事情做絕,便率十萬大軍攻入妖域,意圖直取黃金山。
南越軍隊訓練有素,勢如破竹,季氏眼見黃金山不保,索性想來個魚死網破。
黃金山的黃金,他得不到,别人也休想獨占。于是他以水龍之力,攪起江河波瀾,聚攏雷雲連降三天暴雨,又命人炸毀重重堤壩——
最終,泥石洪水彙聚成龐大的泥石流,一路沖刷下來,直取黃金山,意圖将黃金、山中數千名礦工和周圍百姓盡數埋沒泥沙之下。
此時,南宮河挺身而出,舍身攔下洪水,又拔盡渾身鱗片,築成百丈之提。
他靈力盡散,鱗片盡失,鮮血淋漓,幾近半死。于此之際,天邊金光乍現——
西南司雨天官飛升了。
阿蓮心想:要飛升,首先要救下足夠多的生靈,積攢足夠多的功德,又要在這樣一次大災難中奉獻一回,甚至是以生命為代價。
于是阿蓮當即前往東君國的崇山峻嶺、山洪地震多發的地帶,解決了不少春汛造成的小洪小澇。她幾乎是跟着雨雲的移動而遷移,哪裡降了暴雨,她便跟去哪裡。
阿蓮擁有不錯的禦水能力和豐富的治水理論知識,凡是與水相關的事情,她皆能辦得得心應手,就算偶有她未經曆過的難題,亦能邊請教當地土地,便翻典籍學習。
正如她開頭所言——
開鑿水井、挖水渠、幫皇帝開運河、找泉眼、救洪搶險、救溺水小兒、送擱淺鲸魚回海……各種事情都做過。
殷勤到東君國三百多個小河君土地神都記住了阿蓮和她的蓮傘“十裡”。
阿蓮偶爾閑暇時,就跑去城隍廟,夜深人靜時,用她的十裡傘敲三下廟中地磚,那些土地神們便會跳出來,與她閑聊。
曾有土地神開玩笑道:
“阿蓮啊,不是我說,你如今要想靠做善事飛升,難啊!正所謂亂世出英雄,神官亦是如此,從前鬧□□,鬧瘟疫,鬧大洪水,幾國混戰時啊,飛升的神官還真不少!這兩年啊……還真沒見過。”
如今正值百年難遇的昌平盛世,人間無戰亂,自然災害亦不頻發,哪有那麼多人等着她去救。
阿蓮樂呵呵笑道:“太平好啊,飛升不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至少壽元一盡,到閻王跟前,也好給下輩子争個好胎不是?”
如此又過了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