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點點頭。
盡夏卻道:“我給你看這朵鬼荼蘼,作為交換,你要給我看看你的劍。”
阿蓮能看出來,盡夏很喜歡她的劍。
阿蓮将濯塵遞于她,盡夏一面捧着濯塵愛不釋手,撫摸着劍柄上的水晶螢石啧啧稱贊,一面爬上梯子,從博古架高處取下隻陶罐來,扔給阿蓮,告誡:“當心些,它可是活的。”
阿蓮小心翼翼揭開陶蓋,陶罐中是朵紅色荼蘼,有紅線般的花絲纏繞,嬌嫩的花瓣有生命般翕動。阿蓮伸手觸碰了下那花絲,花絲竟如水母觸須般繞指而上。
“這麼美的東西,當真是魔物?”
“許多東西可不能隻看外表。”
阿蓮正要把這荼蘼花放回罐中,那赤紅的花絲突然瘋長起來,托舉着花絲中心那朵荼蘼花,直直穿過似五層紗幔,往閣深處飛去。
“欸?别跑啊!”
阿蓮慌忙追去,一路破開層層白幔。
到最後一層帷幔前,阿蓮停下了。她看見無數柔韌的花絲連接着紗幔後的那個人影。
緊接着,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簾中探出來,掌心間,方才那朵亂竄的荼蘼花正乖順地蜷縮着,像隻紅色的小兔。
阿蓮伸出去的手猛然抽回來了。
然後她聽到乖巧到有些祈求意味的聲音從簾子後面飄過來:“師父,我的花,給你。”
“……”
盡夏這時才匆匆趕過來,訝異道:“喲,兩位原來認識啊。”又朝簾後笑道:“公子要的答案,我已替你問到了哦。”
“我不認識他。”阿蓮一把奪過那朵荼蘼花塞回罐子裡,遞回到盡夏懷裡。
“師父,原諒徒兒,好嗎。”
“……那日在劍冢,你不是告訴我,你恨我,做夢都想殺了我嗎。現在裝出這幅樣子又是要給誰看?”阿蓮把下唇咬得泛白。
“師父,讓徒兒來告訴你為什麼。”一隻手不由分說抓住阿蓮,将她拽進紗幔後,阿蓮一時沒反應過來,徑直撞進氤氲香氣的懷抱。
“等等……”
“師父,你摸這裡。”越驚霜已抓着她的手,按在了他胸膛的位置。
堅硬,冰冷,硌得手疼。
鬥篷之下,是副沒有血肉的骨架。他蒼白的手抓着她一路往下,依次摸過六個銳利的突起,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阿蓮意識到,那是釘在他身體裡的六顆寒骨釘。
“我是副死了很久的骨架,我隻是害怕,害怕師父會嫌棄我,厭惡我。”
越驚霜低垂着頭,虔誠地凝視阿蓮,暮沉的眸色灼燒出熾烈的溫度,說話時,胸腔每一根骨頭都在共振。
阿蓮擡頭,單手捧起他的臉,道:“霜霜,很多時候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你該信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嫌棄你……何況,猜出你的真實身份,一點都不難。”
阿蓮看到少年水光潋滟的瞳孔,燭火般左右搖曳。這樣具體而分明的一張面容,她已有數月未見,如今竟如此不真實。或者說,她從未看清過真實的越驚霜。
可憐的爐鼎,驚世的妖龍,蒼涼的骨架,殺人的惡鬼,哪個才是他。
越驚霜對她來說,是雪中匣,霧中花。有他在的回憶裡,總下着連綿不斷的雪,将他的神色與面孔一同模糊在蒼茫的白色裡。她分明能感受到,他對她的依戀,就像小貓依戀主人一樣,單純,直白,毫不遮掩。
她也想回應以直白,可她沒法對一個藏匿在霧中的人毫無保留。
“師父……”
“霜霜,你該知道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别再用荼蘼訣害人了,趁一切還來得及挽回。”阿蓮道。
沉默良久,阿蓮聽到一聲冷笑,無盡的悲涼從這笑聲中生長出來,讓她膽顫。
“師父,你為什麼也要像他們那樣,把罪名如此自然而然地加在我身上呢。”
“真正的荼蘼訣由你而生,不會憑空出現,憑空蔓延。诏仙稿遞到了我手上,我不能不管這件事。”阿蓮道。
“若是極仙殿要取我項上首級,師父也會奉上嗎。”越驚霜撫摸着阿蓮的手,問。
“……若你真的罪無可恕,我會陪你一起,去償你的罪孽。”阿蓮垂眸道。
“我最大的罪孽,就是沒能料到你會被卷進這件事來。我該把他們帶到劍冢,慢慢同他們玩這個遊戲,那裡沒人能管得着。”越驚霜淡漠地吐出駭人的話。
“遊戲?人命也是你遊戲的一部分嗎?”阿蓮越來越看不透他,她隻覺得他天真又殘忍,敏感又冷血。
“師父,霧雪山,紅绫陣,我會在那裡等你。那裡,你會看到你要的真相。”
指尖的溫潤皮膚解離成雪屑,嘩然着從指縫發絲間四散而去,一朵紅色荼蘼悠然飄落,不偏不倚,挂在了髻間銀簪上。
越驚霜消失了。
盡夏笑嘻嘻走過來,打趣道:“妖龍可是我的老客人。你猜,我剛剛用一個問題和他換的,是什麼?”
“什麼?”阿蓮問。
“正是你要的,荼蘼訣解藥的配方。”盡夏道:“而他原本來找我,是為了讨回在我這裡寄存了很久的、屬于他的東西的。”
盡夏拉起阿蓮的手,揮手推開四五重博古架,架上的珠玉古董叮當碰撞,終于,露出博古架後的暗室來。
兩排燭火依次燃起,火光中,暗室中央,四條小銅龍托舉着一隻巨大的托盤。托盤上,是棵紅珊瑚樹般妖冶豔麗的東西,主幹上分出無數細而長的觸須,仍在輕輕擺動。
阿蓮知道,這絕不是珊瑚。
“這是從妖龍屍體中抽出的龍筋,有了龍筋,他才能修補好他的身體。”盡夏話鋒一轉:“而且,這龍筋,也正是你要的,荼蘼訣解藥的第二味藥引。”
阿蓮欲去觸碰這棵紅珊瑚樹的手僵住了。
“妖龍為我留了話,他說,這兩味藥引,若你要,便贈予你。”盡夏滿眼玩味。
“我要先告訴你,沒有龍筋,他會永遠都隻是一幅骨架,永遠忍受身體殘缺的痛苦。如何,你要來煉制這份解藥嗎?”盡夏問。
阿蓮搖着頭後退。那密密麻麻的血色紮得雙目刺痛,她不敢再擡頭去看。
“姑娘慢走。”
無數垂落的繡球花鈴在背後如漣漪般打開又合攏,鈴音左推右搡,将阿蓮送出槐夏閣。
霧雪山,紅绫陣。
越驚霜還在那裡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