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上走下來一人。
他穿着一身翠色的織金錦,頭戴玉冠。與村人常年所着的短打衣褲不同,寬袍廣袖,腰間墜着不少飾物,瞧着奢華又貴氣。
小厮立刻搬了小凳,預備着主子随時要坐。
江懷玉一眼就将面前的局勢瞧了個七八分,他暗自撇撇嘴,不管那一個個看呆了的漢子,擡腳往陸石的方向走去。
見又有生人靠近,一直伏在他身上的蕭小寶緊張地攥住他的衣領。
“别怕,是好人。”
陸石丢了菜刀,安撫地拍了拍他瘦小的脊背,一直懸着的心略略放松。
他上前幾步,臉上緊繃的神情散去:“怎是你親自過來了?”
江懷玉睨他一眼:“這麼急哄哄地去找人,我還當你遇着劫匪了,可不得親自來看看?”
陸石深知這人的脾性,被他夾槍帶棒怼了一句也不着急,反而抿了抿唇。
江懷玉見他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就來氣,索性轉過身開始打量起烏泱泱這幫子人。
“這位小少爺可是江家的?”
有人指着馬車上的徽印猶猶豫豫地問。
人群中霎時炸開了鍋,議論聲四起。
“江家?哪個江家?”
“還有哪個?霧嶺山莊江氏,咱大燕朝最出名的禦茶就是江家供應的,皇商!”
“哇——”
一時驚歎聲連連,那群漢子這下不光不敢看他,連頭都不敢擡起來了。
那兩人慌了神,沒想陸石在外竟然還認識這般威武的人物,若是此時被壓一頭,他們從此在村裡就徹底擡不起頭了。
于是錢金蓮眼珠子骨碌一轉,先發制人道:“你就是請了江家的小少爺來偏幫你又如何,你拿了我沈家的銀镯子是真,快快拿來,莫耽誤老娘時間!”
“快點還來,我可沒空同你在這胡攪蠻纏!”沈滿倉也跟着叫嚣。
眼見着又要鬧起來,江懷玉冷笑一聲,如玉般的臉上露出幾分嘲諷,他從懷裡抽出一摞賬單,不慌不忙地展開。
“你們說的可是永安二十三年,陸石抵債給我的銀镯子?”
錢金蓮哪知道是不是,胡亂指認:“對對對,三兩的大镯子!”
江懷玉往後翻了一頁,念道:“永安二十二年,陸石當銀簪一支,得錢一兩一紋。”
錢金蓮點頭:“對對對,那也是我家的。”
江懷玉繼續往後念:“永安二十二年八月,陸石借銀五兩,用作送沈秀才上京趕考的盤纏。”
“永安二十六年,陸石做工抵債三年,将所欠八兩三紋銀還清。”
錢金蓮張口結舌,江懷玉卻沒有停,将這些年陸石所借銀兩及用處一一念出。
“永安十六年,陸石買筆墨紙硯一套,賒賬八錢銀。”
“永安十七年,賒賬二兩銀,用于替沈衛青在城中租住房子念書。”
“永安十八年,累計做工四百二十一日,還錢四兩二,又賒三兩銀,用于交學費……”
“永安十九年——”
随着這些開支的念出,衆人臉上的神情一個比一個呆滞,這得多少銀子啊?
“十年間,陸石共向我名下當鋪、書鋪、飯館借銀子五十三兩,至今日已全部還清,至于你說的——”
江懷玉擡手朝人群中一指,神情隐現倨傲:“銀簪子和銀镯子,都早已喂給你那無底洞的秀才弟弟了。”
錢金蓮臉色一白,猶自掙紮:“那是他要供的,關我們什麼事?”
“真是他要供的嗎?”
江懷玉厲聲呵斥:“陸石是沈家二老撿回來不假,可你們将他當人看了嗎?他十二歲起就出門掙錢養家,大冷的冬天泡在結着冰碴的河道裡一泡就是一整天,隻為了多五十文的工錢。可你們呢,個個隻知手心朝上要錢,冷言熱語裝乖哭窮百般手段用盡,不就是利用他心軟良善,一次次踩在他頭上欺負,忒不要臉!”
他疾言厲色,字字誅心,未了将手中一摞字據朝人群中一甩。
“都好好看看,陸石不欠你們的!”
賬單紛紛揚揚從半空中飄落,每一張上面都印着一個紅彤彤的手印,仿佛訴說着畫押人這十年間的淚與血。
十數人垂頭靜默,不發一言一聲。
十年,五十三兩,在場的每一個漢子扪心自問都不能做到。
該是吃了多少苦。
見大勢已去,沈滿倉扯了扯他娘的衣袖,欲趁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時溜走。
迎面卻撞上了蕭漓。
他背着藥簍不知在院前站了多久,平日總是和煦的臉上凝着陰寒之色,乍一見把沈滿倉吓了一大跳。
他一口氣倒過來,擡腳就跑。
橫空裡伸出一隻腳,将他絆了個狗吃屎,蕭漓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寒涼刺骨:“我警告過你一次。”
沈滿倉哪敢作聲,忍着痛爬起來,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眨眼跑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