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孟期糾結要不要走的時候,錢穗姥姥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笑眯眯的看着他倆。
在孟期眼裡,錢穗姥姥雖然上了年紀,人有些皺巴到了一起,但精神矍铄,氣色紅潤,是個很面善的老人家。
“這位是?”
就連聲音聽起來也頗有氣力。
錢穗不甘願的介紹,“這是我公司領導,孟期。”
錢穗姥姥笑意更甚,“上去坐坐吧,外面怪冷得。”
孟期瞄着豎起眼睛瞪他的錢穗,假扮無辜道,“不是我想上去的,我是不能駁老人的面子,這是禮貌。”
這是一片上了年頭的老樓區,正趕上在粉刷整修。老樓的樓門口狹窄昏暗,一不小心,孟期的外衣就蹭在了扶手還沒幹透的油漆上。
錢穗嘟囔着麻煩,拿着孟期的衣服去了洗手間。
客廳裡隻剩了孟期和錢穗姥姥,老人家熱情的張羅與發燙的視線,讓孟期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态。
“小孟,你們單位有沒有年紀和穗穗差不多的男孩子,人品好的。”
孟期在心裡叫嚣,有啊,我啊。他輕了輕嗓子,“有是有,不過大多都結婚了。”
錢穗姥姥有些失望,“哦,小孟,你是聰明孩子。你幫着留意點。我這年紀也不圖什麼了,就是放心不下這個孫女。穗穗不愛說話,可是是個好孩子,也孝順。我愛喝豆汁兒,她每周末都早起去磁器口的老店給我買。這樣的孩子,現在真是少有了。”
孟期點頭,“是,很少有。”孟期環顧着這屋子,五六十平,并不算寬敞。“錢穗和您住?那他父母?”
“哦,他們不在這兒。不過無所謂,錢穗這孩子在我這兒,也是蜜罐裡長大的,她舅舅和姨媽對她都很好。”
孟期笑而不語,老人明顯是在打岔,不願人觸碰錢穗父母這個話題。
片刻,錢穗将衣服還給孟期,冷冰冰的說,“你衣服好了。”
孟期打眼一看,污迹不見了,徒留淡淡風油精的醒腦味兒。“謝謝,那我就先走了。姥姥,您留步。”
錢穗姥姥若有所失的坐在沙發頭,沒了方才殷切的熱情,也沒挽留他,點點頭,就不再說話了。
錢穗臉色一直不好,直到送孟期下樓,她突然對孟期說,“我媽媽,已經去世了,在我四歲的時候。我爸爸早就再婚了,一直就沒管過我。”
孟期将地上的易拉罐挑起,潇灑地踢進了旁邊的竹筐。“我媽七歲的時候就離開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老孟自我有記憶起,就從沒給過我一個好臉色。”
錢穗愣住了,“你和我說這個幹嘛?”
“現在不是交換秘密的時間嗎?錢穗,很高興我們走近了一步。”孟期帶着溫和清淡的笑意,揮手向她告别。斜陽拉長了他的影子,像是日本動漫裡的一桢。
然而孟期的笑容在轉身之後就消失殆盡,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什麼讓每個人都笑不出來的,一個破碎的家庭,絕對會排在前幾名。
錢穗回家後,就見姥姥捶胸頓足的遺憾着,“我剛才真是犯糊塗,應該留小孟吃頓飯的。太失禮了。”
“他不會介意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介意?”
錢穗不說話了。
姥姥握着她的手,“我覺得這小夥子不錯,靠得住。我剛才試探了他,他現在還是單身。”
錢穗怎麼不知道老太太打的主意,她真想看看要是姥姥知道孟期的前女友都能湊一桌12人局的狼人殺了,還會不會覺得他不錯。
姥姥見錢穗不說話,心疼的摸着她的臉頰,“我就是擔心你,你年紀不小了,我也老了。陪不了你一輩子的。你該想想自己的将來。。。”
“我已經想好了,您在一天,我守着您一天。如果有天您不在了,我就去一個南方的小城過下半輩子。”
姥姥聽她這麼說,眼睛裡頓時泛了淚花,嗚咽着道,“你總是說讓我難受的話。你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為什麼要到别處去?家裡人難道對你不好嗎?你舅舅可能心粗些,可你姨媽是真的拿你當親生女兒的,從小到大,洗洗涮涮,哪樣不為你想?你要是走了,她怎麼辦?”
錢穗冷淡道,“她有兒子,親生的兒子。”
“你是她的女兒啊,她對你可比對你表哥上心多了。你和她親生的是一樣的。”
錢穗笑了,笑意卻融不進眼睛,“親生的就是親生的,不是親生的就不是親生的。就比如,她的房子隻會留給她的兒子,和我沒有關系。如果以後她上了年紀,需要我,我會在,可我不可能像她真正的女兒,無私無畏,掏心掏肺。”
姥姥似乎被她這番冷血的表态吓到了,連眼淚都顧不上擦,“你,你怎麼能說這麼沒良心的話?!當年你媽病重,是你姨媽來回奔波去跑醫院。也是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求着醫生能救救你媽。你媽走了,這些年,憑心而論,她對你怎麼樣?她要顧着自己家,又要照顧我,還要照顧你,她真是拿自己當了磨心。要是她知道自己養了個白眼狼,得多傷心!”
錢穗默默的流着眼淚,靜靜的聽着這些已經聽了無數遍的話,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的悲劇,這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
錢穗四歲的時候,媽媽就得結腸癌去世了,她甚至記不清媽媽的臉,隻能靠着幾張老照片,努力将平面的圖像勾勒成立體的,有血有肉的樣子。
曾經在很長的日子裡,她覺得起碼她不用在自己壯年面對一個親人的衰老,可以躲過一次傷心的生離死别。老天在收走了一個恩賜之後,還是留給了她一份小小的禮物。對于以前那個樂觀的,凡事都往好處想的姑娘,錢穗覺得又可笑,又心疼,又懷念。
本來她可以這樣一直傻下去,直到高三那年,一次體檢後,突然傳來噩耗,班長孫佳清得了乳腺癌。
這個消息在班裡炸開了鍋。大家覺得奇怪,18歲的姑娘,正值花季,怎麼會得這種病。後來才知道,原來孫佳清的媽媽是在20多歲的時候患了和她同樣的病去世的。那幾天,不少人踏破了生物老師的門檻,大家都在問一個問題,癌症會遺傳嗎?
學校對同學們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既驚訝,又有些不安。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隻怕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畢竟,誰的家裡沒有幾個病人呢。為了這事,學校特意請來了醫學教授來學校演講解惑。
那是錢穗第一次在不遠處窺探詭谲無常的生命本質。
教授說,除了外傷,内傷和一個人的基因都或多或少有些關系。不用太擔心,基因會突變也會被修複;但也不要不當回事,這個世界總有個别被老天蓋章的倒黴蛋兒。
很多同學聽了這話大笑,錢穗卻笑不出來。她好似憑空手中多了一把能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講座之後,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去問教授問題,錢穗也在其中。她問了教授兩個問題,如果一個人,她的媽媽32歲得結腸癌去世了,那麼她患病的概率有多大。
教授正在收拾東西,并沒有太在意,“32歲嗎?我隻能說結腸癌确實是一種有遺傳傾向的癌症,32歲就得了這種病,那她的孩子确實要加倍注意。不過就如我剛才說的,人身體的奧秘,現代醫學也隻是探得了冰山一角,人為什麼會得病,這是很複雜的事,可能有很多因素共同作用,遠遠不能用遺傳這兩個字就能解釋的。”
錢穗深吸了一口氣,問了第二個問題,“如果這個孩子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患和母親同樣的病,她能做什麼呢?”
教授笑了,這并不是個新鮮的問題,人總是喜歡預知一些事情,哪怕這并不是件好事,“基因測序是一種方式。不過就就我個人來說,并不建議這麼做,更确切的說,或許有有效的個例,但我不建議推廣這種方式。”
“為什麼?”
教授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漂亮姑娘并不隻是好奇那麼簡單,他斟酌着字句,“還是我剛才所說,人體太複雜,所知太有限。就算去測序,結果沒有問題,就能百分百放心嗎?不見得,那為什麼要去做這樣的事呢?價格也不便宜。再者說,如果真測出了問題,這是太大的心理負擔。如果真的是高危人群,我建議按指引定期做相應的體檢,這更有意義些。”
錢穗面色蒼白,沉默着,謝過教授轉身而去。
剛走了兩步,教授叫住了她,“同學,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總會出現病痛,之後離去,多想無益。癌症隻是一種更棘手的普通的病症而已,我希望每個人都能這麼想。我有家族癌症病史,現在也活的好好的,女兒和你差不多大。事實上,全世界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無疾而終的呢?有的時候,人得願意相信,在離開母體那個瞬間,媽媽不僅給了你一條生命,還給了你一點好運氣。”
“好運氣..”錢穗呢喃着這幾個字,心中一團亂麻,隻覺從未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