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受苦。她在痛。
這念頭比天道的啃噬都更痛徹心扉,可他隻能恭順地站在那裡,像個最聽話的傀儡。
但胸腔裡那顆被櫻桃核燙傷,被恨意和執念填滿的心髒,卻在冰冷的神甲下,跳動着唯一的聲音。
朝會冗長,衆神奏報聲嗡嗡作響,如同隔着一層厚厚的水幕。
哪吒的軀殼如磐石般矗立,金瞳冰冷,倒映着玉階上威嚴的天帝,卻映不進一絲光。
天道的力量一遍遍沖刷着他的識海,試圖徹底淹沒那顆不肯熄滅的火種,每一次沖刷,都帶來更深的麻木。
他聽着千裡眼,順風耳奏報下界風調雨順,四海升平,他看着财神趙公明獻上金光璀璨的寶珠,一切都完美無瑕,符合天道描繪的盛世圖景。
就在這時,一名捧着玉瓶的仙娥,步履匆匆,從蓮台寶座旁經過,或許是心神不甯,或許是腳下雲氣不穩,她一個趔趄,手中盛滿無根仙露的玉瓶脫手飛出。
瓶口傾瀉,無根仙露如瀑灑落,直直砸向武将隊列最前端那尊金甲身影的頭顱。
變故來得太快,衆神甚至來不及驚呼。
那金甲身影依舊垂眸肅立,對即将降臨的危機毫無所覺,或者說,在天道的絕對掌控下,他不該有所覺。
蓮台寶座之上,那道雪白的身影,甚至沒有擡眼,但垂落于她雪袖深處的往生绫,卻化作一道白虹,撕裂了莊嚴的佛光。
仙露盡數潑灑在雪白的绫面上,發出沉悶聲響,碎玉撞上柔韌的绫身,被盡數彈開,四散飛濺,幾點冰涼的水珠濺到金甲上,哪吒卻連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
整個淩霄殿,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目光,瞬間從遇險的哪吒,轉向了蓮台寶座上的七苦元君。
她依舊保持着垂眸靜坐的姿态,雙手合十,眉心朱砂鮮豔如血,臉上是不變的悲憫與空寂。
仿佛剛才護住哪吒的,并非她的意志,而隻是法寶自發的護主行為。
記憶的碎片帶着刺骨的冷意和血腥氣,狠狠鑿進他的腦海。
廢棄祠堂,腥臭的毒霧翻滾着,朝面前站着的少年襲去,他火尖槍插在蛇妖七寸上,懶得回防。
“不躲等着毀容?” 少女清亮又帶着笑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同時,雪白绫影快如閃電,瞬間在他身前織成密不透風的屏障,毒霧撞上白绫,發出腐蝕的聲響,卻被牢牢隔絕在外。
他半回過頭,臉上還沾着蛇妖的污血,扯出一個混不吝的笑:“有你在,我怕什麼?”
與應狠狠瞪了他一眼,指尖操控着往生绫,嘴上卻不饒人:“下次再這樣,我就讓毒霧糊你一臉!”
金瞳深處,那層堅固的漠然,被這悸動和記憶,硬生生撞出裂痕。
一絲屬于哪吒的,極其痛苦又極其暴戾的漆黑,在金芒的壓制下瘋狂閃爍。
她記得,它也記得。
蓮台之上,七苦元君合十的雙手驟然收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瞬間失去血色。
就在往生绫護住哪吒的瞬間,天道意志轟然降臨在她身上。
那是比蒼生七苦更沉重,更不容抗拒的懲戒,是對她失格行為的絕對鎮壓。
她悶哼一聲,剛剛因本能驅使而動的往生绫,瞬間變得黯淡無光,軟軟地從空中飄落,委頓于蓮台之下,沾染了冰冷的仙露和塵埃。
她的臉色比僧衣更加慘白,眉心那點朱砂紅得刺目欲滴。
琉璃般的眼眸深處,那片剛剛因本能而掀起的波瀾,被更濃重的幽暗覆蓋。又恢複了那副無悲無喜的樣子。
淩霄殿内,落針可聞。
仙樂早已停止。
衆神屏息,驚疑不定地看着蓮台上瞬間委頓的元君,又看向依舊如雕塑般站立的哪吒。靈山和天庭本就沖突,天庭又欠靈山一份大因果,衆神隻願别再多生事端。
太白金星輕咳一聲,打破死寂:“仙娥殿前失儀,驚擾元君,拖下去,按天規處置。”
兩名金甲力士上前,架走了面如死灰的仙娥。
玉階之上,天帝的聲音緩緩響起:“元君慈悲護持,然法寶貴重,沾染凡露污穢,需回靈山淨池滌蕩。朝會冗長,元君可先行告退。”
這是驅逐。
七苦元君緩緩擡起眼簾,她微微颔首,蓮台升起,托着她和那條委頓在地的往生绫,緩緩向殿外飄去。
自始至終,她未再看哪吒一眼。
哪吒的身體依舊被天道牢牢釘在原地,金瞳深處的風暴被強行壓制,重新覆蓋上冰冷的漠然。
隻有他臂間那條無精打采的混天绫,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正對着那飄遠的往生绫,發出如同哀鳴般的嗡鳴。
仙樂重新響起,卻再難掩殿中那揮之不去的冰冷與詭異。
哪吒垂眸,看着自己金甲上那幾點來自蓮台仙露的冰涼水漬。
我有你呢,你會拉住我的。有你在,我怕什麼?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一定會去找你的。
腦海中一遍遍回響的是少年少女的聲音,是乾元山觸之即散的幻夢,也是他的,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