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看着他,目光柔軟得像一泓春水,卻又帶着某種他讀不懂的情緒,但每次他順着目光看過去的時候,她又恢複以往的模樣,笑着來扯他頭發。
有時候,他半夜醒來,會發現她坐在蓮池邊,指尖輕點水面,漣漪一圈圈蕩開,映着她蒼白的臉。
“怎麼不睡?”他問。
她回頭沖他笑:“睡不着。”
他便走過去,将她冰涼的手攏在掌心,故意兇巴巴地說:“下次叫我一起。”
她笑着應好,可下一次,她還是會獨自醒來,獨自坐在池邊,獨自望着水中破碎的月亮,依舊什麼都不說。
他又做夢了。
夢裡,他站在屍山血海之上,混天绫浸透鮮血,乾坤圈嗡鳴震顫。
天空是暗紅色的,像是被烈火灼燒過後的餘燼,雲層間雷光翻湧,卻遲遲不肯落下。
遠處,無數天兵天将列陣而立,旌旗獵獵,戰鼓轟鳴。
他聽見有人高喊:“李哪吒!還不速速伏誅!”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紋路被血染得模糊,指節處覆着猙獰的傷疤,似乎是無數次厮殺留下的痕迹。
這不是他的手。
至少,不該是現在的他的手。
他猛然擡頭,望向水窪中倒映的自己,眉間戾氣深重,眼中血絲密布,唇角噙着一抹近乎瘋癫的笑。
這個“他”,陌生得可怕。
夢裡的戰争永無止境。
他踏碎南天門,掀翻淩霄殿,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一個個打落雲端。
沒有人能攔住他。
也沒有人敢攔他。
可當他站在昆侖之巅,俯瞰芸芸衆生時,卻覺得空蕩。
好像少了什麼。
少了誰?
他皺眉思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夢境的最後,他回到了乾元山。
蓮池依舊,蓮花盛開,可池邊再也沒有那個指尖點水的身影。
太乙真人站在金光洞前,目光複雜地看着他:“哪吒,該放下了。”
他冷笑:“放下什麼?”
太乙真人歎息:“她已應劫,你何必執着?”
她?誰?
他心頭猛地一痛,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塊肉,遠處似乎有道鵝黃的身影,但他看去時又空茫一片。
不對……不對,哪裡都不對。
“師父……我是不是……還有個師妹?”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老道人搖着頭:“非也,老道隻有你一個徒弟。”
哪吒驚醒時,冷汗浸透衣衫,與應正靠在他肩頭熟睡,呼吸清淺,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觸碰她的臉頰。
溫熱的,真實的。
還好,隻是夢。
可夢裡的空虛感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他心慌,他輕輕将她摟緊,低頭嗅着她發間的蓮香,試圖驅散那莫名的恐懼。
與應迷迷糊糊睜開眼,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抱緊少年的腰。
“……怎麼了?”
他搖頭,聲音有些啞:“做了個噩夢。”
夢裡的世界,沒有她的世界,他不喜歡,便毀了一切。
她輕輕眨了眨眼,伸手捧住他的臉,拇指輕輕擦過他眼尾的紅痕,安慰道:“我在呢。”
哪吒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與應。”
“嗯?”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對吧?”
她怔了怔,随即笑道:“當然。”
可她的眼神卻飄向遠處的雲海,那裡,劫雲正在聚集。
她知道,她的天命來了。
封神大劫将至,而她生來便是為了應劫,怨氣、殺孽、因果……這些都需要一個歸處。
她便是那個歸處。
與應輕輕掙開哪吒的手,起身走到蓮池邊。
池水映出她的倒影,脖頸上的金紋已蔓延至下颌,像是一張逐漸收緊的網,她伸手觸碰水面,漣漪蕩開,倒影破碎。
“與應?”哪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沒有回頭,隻是輕聲道:“哪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麼辦?”
少年頓時皺眉頭,大步走到她身旁:“胡說八道什麼?”
她笑了笑,目光依舊落在水面上:“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哪吒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你會拉住我,你答應過的。”
與應望着他倔強的眉眼,眼眶有些酸澀。
可她最終隻是輕輕點頭:“嗯,我答應過。”
·
與應的身體正在消散。
陣法吞噬着她的血肉,每一道金紋亮起,都像是一把鈍刀刮過魂魄,她疼得發抖,卻連慘叫都發不出——怨氣被抽離的同時,她的五感正在迅速潰散。
她快死了。
不是轟轟烈烈的戰死,不是悲壯決絕的殉道,而是像一滴水落入火中,無聲無息地蒸幹。
原來這就是她的結局。
恍惚間,她看見記憶裡的雪夜。
小小的黎應跪在雪地裡,掌心被斷劍割得血肉模糊,鮮血在雪上洇開,像一朵枯萎的花。
她咬着牙,一遍遍揮劍,哪怕手臂已經凍得青紫,哪怕眼淚結成冰渣挂在睫毛上。
“為什麼……不放棄?”記憶外的與應輕聲問。
可小女孩聽不見,她隻是固執地揮劍,仿佛隻要練得夠狠、夠疼,就能換來廊下那個女人——
她的母親一個回眸。
但褚雲玺始終沒有回頭。
直到天黑透,管家才來傳話:“夫人說,小姐若執意要練,就去祠堂跪着練。”
小黎應眼睛亮起來,跌跌撞撞往祠堂跑,祠堂好啊,祠堂有火盆,最重要的是,那裡挂着母親從前的戰甲。
與應劇烈顫抖,不是陣法帶來的痛,而是她終于看到母親當時繃緊的背影,那襲長袍下,肩膀在難以察覺地發抖。
“您……其實回頭了對嗎?”即将消散的嘴唇翕動着,“您隻是,不敢讓我看見……”
可沒有人能回答她。
.
太乙真人手中的拂塵一滞。
他皺眉望向金光洞外翻湧的雲海,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幾日,他時常恍惚,仿佛記憶裡被人生生挖去一塊,可細想時,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罷了……
他歎息着搖頭,正要走的時候袖中卻飄落一條绫帶。
他取天地暮雲所織,一紅一白,一戰一守,被他分别贈予兩位徒弟。
他是不是對與應說了什麼?
外面,雲層中浮現一隻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注視着這裡,萬千規則在其中流轉。
似乎有什麼東西因此改變了。
太乙真人收起往生绫。
自己怕不是老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