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蓋笑道:“好!青面獸果然好漢,不枉如此大名氣。”黛玉心下想道:看來楊哥哥是真的威名遠揚,我以前極少出二龍山,不曾聽外人評論,還以為多少有些誇大呢。于是倍感欣悅。可又想到他提起生辰綱時的郁悶模樣,令人感慨,不禁心情又灰暗一分。
林沖拉黛玉坐在身邊,問了幾句如海的事,又問了她在二龍山的生活,魯智深與楊志近況如何。晁蓋聽她無父無母,又觀她溫柔斯文,一身氣派,舉止言談優雅得體,于是對她甚是喜歡,要認作義女。
林沖笑道:“甚好,便可與晁兄做個義兄弟,不是親骨肉,也勝似親骨肉。”黛玉連忙起身見禮。劉唐坐在後面,幽幽地說:“那我也……”朱貴道:“你外甥還沒做滿,又想做侄子了麼?還夠不夠你做的。”衆人都笑了。
正說話間,隻聽外頭一串腳步聲,有人高聲叫道:“保正哥哥,有好事怎的不說一聲?”
黛玉往門口看去,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漢子大步流星走來,身上穿個棋子布舊背心,腳蹬一雙草鞋,十分質樸。隻見他将背心向後一掀,跳起來跨過門檻,面帶笑容說道:“聽說你們要擺筵席,我來蹭個飯。”
晁蓋笑道:“誰說要擺筵席了?”那漢道:“那就是白勝哄騙我。”吳用道:“七郎怎麼來了?”那漢道:“原來軍師也在。五哥和白勝在山下賭錢,我去尋時,都不肯下桌。二哥和嫂子不知做甚麼去了。聽說你們要在聚義堂擺桌,我上來看看。”忽然瞅見林沖旁邊坐着個陌生女子,動問道:“這位是誰?好生奇怪,不曾見過。”晁蓋道:“這位是林教頭的侄女,我方才已認義她作女兒了。”又向黛玉道,“這位喚做活閻羅阮小七,與他兩個哥哥并稱阮氏三雄,都是豪爽的好男子,你可放心結識。”
黛玉細看那阮小七形容:生得古銅色皮膚,背心敞開,露出仿佛頑銅鑄就的胸肌與腹肌,一雙手臂渾如生鐵打成,肌塊昂健;雙眼皮,玲珑眼,眼尾微彎,眼仁清淨,頗有神采意氣;濃眉直鼻,腮邊略有胡須。
怎見着阮小七的好處?
性格叛逆不羁,生來胸襟宏闊。敢笑富貴腥髒多,酷愛殺人放火。殺盡貪官蠢蟲,忠義肝膽報國。閻羅橫刀向天闊,奮起掃清天下濁。
那阮小七走到林黛玉跟前,左看一圈,右看一轉,上下細細打量了幾回,忽然咧嘴笑道:“你目前在這裡有朋友麼?”黛玉不解其意。
林沖說:“我啊。”阮小七揮手道:“你不算,義父也不算,幫忙把她接上來的朱貴也不算。”朱貴笑道:“那不是欺負人麼?她才剛來,路都沒走幾步。”阮小七道:“所以我才問。”
黛玉也醞釀好了說辭,剛開口說了一句,阮小七便道:“不須說别的,别怕得罪人,你隻回答有,或者沒有。”黛玉搖頭道:“還沒有。”
阮小七指着自己,說道:“那你看我怎麼樣?”
林黛玉從不曾遭遇這般男子,何況男女授受不親,竟一時難以回答。阮小七道:“這樣吧,你就回答好,或者不好。”黛玉眨了眨眼睛:“好……”阮小七拍掌道:“行!那我們就是朋友了,請問一下你的名字?”黛玉猶豫一秒,答道:“黛玉。”阮小七笑道:“正好我是打魚的,也蠻喜歡吃帶魚,蒸的,炖的,都挺好吃。”
劉唐一口酒噴出來,林沖哭笑不得,朱貴笑着搖頭,晁蓋撫摸胡須,眼裡帶笑,吳用搖着扇子微笑,說道:“七郎向來性直口快,隻是這次也太直快了。”
衆人便要一齊去公堂吃飯。出了門,一衆喽羅拉過車馬。林沖勒馬回頭,向黛玉說道:“你坐那輛車吧。路途較遠,改日帶你仔細遊玩。”
黛玉依言坐上車,放下車簾,又悄悄掀開簾角,窺見到處四通八達,或是軒昂壯麗的四合房;或是數百丈明鏡平地,有些不在外圍關寨的軍漢便閑步樂情,比劃槍棒,畫靶練射,縱馬騎射;或是茂山修樹,青籬農田;又有養殖場,屠宰場,兵工廠,服裝廠,倉庫,酒廠等。到處旌旗飛揚,春花飄搖,翠柏窸窣,俨然一座小城。
車馬行了兩刻多鐘,見面前一座大房,青瓦紅牆,飛檐翹角,朱紅梁棟,窗戶皆朱綠裝扮,四周種着許多草木,春色香濃。一片梨白,兩枝桃紅,依傍着房檐搖曳。微風拂過時,李粉與绛脂争吟鬥彩。又有數行楊柳,連綠含煙,綿青生霧。後院有百頃桑麻,稻梁豐足,圍欄中雞犬成陣,芳塘中鵝鴨入對。又有一間耳房,供鮮宰用。頂上一面大旌旗,正恣意拍擊長空,上書:水泊梁山。
黛玉掀簾而下,進入房門,眼見得十分敞亮,到處設着桌椅,能坐百餘人。四面牆上裝着幾扇镂窗,可觀窗外春景。
當時晁蓋随意揀了一桌,坐了頭位,吳用坐在左邊第一張椅上,林沖次之,後是朱貴,右邊第一張椅上坐着劉唐。阮小七挨着劉唐坐下,沖黛玉招手道:“來來來,坐我旁邊。”
晁蓋啧了一聲,指道:“小七!林教頭都沒發話,你争甚麼?殊不知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阮小七笑道:“我是粗俗人,最煩甚麼禮法,不知有個鳥用!那些念禮法念得滾瓜爛熟的,反倒去處處動害百姓,個個都是草包蠢蟲,還不見得比我有本事!”又向林黛玉道,“别聽保正哥哥說,你隻顧坐下,我便把位置騰寬些。不必磨蹭,早些坐定,早些開飯,我們都餓了。”
吳用點頭贊許,笑道:“七郎果然性快。”林沖也笑道:“坐那裡吧,否則小七兄弟要鬧了。”黛玉也推讓不得,便挨着阮小七坐下了。
衆人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肴馔,取了四隻大碗,為吳用和黛玉取了兩隻小盞子。林黛玉隻要了一碗粥。酒保與廚子都洗了手,嬉嬉笑笑的,端着食具上了桌。
一時間,露胸膛的,不露胸膛的,識字的,不識字的,容貌俊的,容貌平庸的,做飯的,吃飯的,斟酒的,吃酒的,有金印的,沒金印的,衣服新的,衣服舊的,年大的,年小的,輩分高的,輩分低的,閑漢,漁民,軍官,文人,保正,一齊推杯換盞,有說有笑,态度潇灑,坐姿自由,互稱兄弟。
黛玉一面默然吃着稀粥,一面端詳觀察他們,又想起林府與賈府的飯桌:坐的人規規矩矩,站的人恭恭敬敬,裡間寂然無比,外間咳嗽都無,整個飯局堪稱落針可聞。
林黛玉心裡做着比對,一時躊躇,不知該評選哪個為上。
飯畢,晁蓋安排收拾後山房舍,讓林黛玉自行挑選一處安頓。吳用與晁蓋慢步離去,朱貴道别下山。林沖剛說陪她走去後山,阮小七便道:“捎我一個。才吃了飯,走幾步也好。”劉唐說道:“别圖一時心熱!回頭你娘問起來,怎的如此晚歸,你怎麼說?”阮小七道:“當然實話實說,又沒做虧心事,怕甚麼!”劉唐道:“那我不煩你們。”便一一告别了。
當下林沖、阮小七、林黛玉三個下階閑步樂情,觀看一路山景。漸漸天色晚來,卻早東邊推起一輪明月,但見:
銀花離林峤,雲葉散天衢。彩霞照萬裡如銀,素魄映千山似水。
一輪爽垲,能分宇宙澄清;玉宇無埃,射映乾坤皎潔。
影橫曠野,鳴獨宿之杜鵑;光射平湖,照雙栖之春燕。
冰輪展出三千裡,玉兔平吞四百州。
行到後山,上來山頂,又是似縣鎮大小的平地,坐落着各色不同的房屋。林沖一一指道:“這所大院裡住着花榮将軍的妹妹和她的丫鬟婆子,那所房舍裡住着魏大姐,這兩處時常有花榮将軍與白勝兄弟來訪。其餘住着馬軍與步軍們的家眷老小,水軍及家眷老小都住在山下水寨。”阮小七道:“比如我。”林沖便道:“小七兄弟上山前便住在蓼窪水泊,十分好水性。”
黛玉道:“那你待會兒回去豈不太遠?實在勞累你。”阮小七道:“客套話别說,真心擔憂我時,就陪我走回去,我們便扯平了。”黛玉笑道:“我實在折騰不起,還是算了罷。”阮小七笑道:“這不就對了?”
三人慢步走時,已上一座拱橋,隻見池中各色水禽浴水,映着月光,顯得文彩閃灼,十分可愛。黛玉看得出神,不知不覺已過了橋,周圍愈發幽靜,水聲如玉佩鳴環,萦回夜空。裡面道路曲折,鋪着一脈鵝卵石,四面青苔幽濕,竹樹環合,其間隐着一道曲欄。後邊一間房舍,頂上吹出袅袅綠煙,散着茶藥香氣。自窗邊望去,隻見裡面一座寶鼎,雕着道教紋案,正不知煉着甚麼仙丹寶丸,牆上挂着一把松紋古銅劍。
黛玉微笑道:“這裡挺好,幽靜清香,隻是似乎有人住了。”心中暗歎可惜。
林沖和阮小七正要說話,便聽身後傳來冷笑聲:“甚麼風把幾位吹來了?”黛玉心驚:此處這般聲寂,卻不曾聽得腳步聲?回頭望去時,隻見一個道士打扮的先生正立在那兒。
道士身穿一領巴山短褐袍,腰系雜色彩絲縧,挂一個綿囊,穿着多耳麻鞋,手拿着鼈殼扇子。身長八尺,眉粗口方,胡須濃長,眼如杏子,道貌堂堂,威風凜凜。
林沖與阮小七都上前說道:“公孫先生,别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