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我那時年輕氣盛,多嘴嘀咕了一句,“這點功夫也出來丢人現眼”,結果竟成了衆矢之的,人人都要與我打上一番。
這些小蝦米我自然不放在眼裡,在我手下基本過不了三招。
那天陽光明媚,我又是個英俊潇灑的少年公子,打遍敵手後衣袂飄飄,迎風獨立,啧,怎一個風流倜傥能形容。
可突然迎面飛來一物,接着懷中一沉——竟是那吳家小姐把繡球給了我。
我有點傻眼。
“噗嗤——”步青山笑了。
我心道,好小子,竟敢笑我?我瞬間玩心大起,把繡球朝他一抛,笑着大喊道:“接着!這可是你的姻緣!”
我站在台上,看他笑容僵住,甚至來不及反應,球已落入他懷中。
一時間四目相對。他就這麼傻傻望着我,鼎沸人聲似乎都已遠去。光束穿過我的發絲,徑直落在他臉上,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柔和溫暖。揚起的發帶像在風中雀躍,少年身姿挺拔,遺世獨立。
“哈哈!後來你可是被圍得嚴嚴實實的,差點就要被送去洞房了!”我憶起這樁事依然哈哈大笑。
“可你說的沒錯,”他聲音離得很近,帶着笑意道,“那球确實是我的姻緣。”
我納悶道:“嘶——難不成你後來真的和吳家小姐——唔!”
唇上忽然多了一樣東西,軟軟的,有些幹燥,卻把我剩下的閑言碎語盡數封在了喉嚨裡。
我人傻了。
他娘的這小子敢親我?
居然是他、親、我?
反了他了!
我一把把他推開,“瞪”着他:“你發什麼瘋!”
他沒有防備,被我推回床頭,“哐當”一聲,吃痛叫了一聲,也不知磕了哪裡。
“我在回答你的問題啊,”他竟然很無辜道,“我的姻緣。”
我心跳如擂鼓,身子僵在原地,生怕他再說下去。
可他偏要說。
“那天你剛和人打完架,發冠向左歪了兩寸,左下角的衣擺被人踩過,有個黑腳印。
“額前發絲都濕了,有兩滴汗珠從右額角滑下來。
“你袖口先前不小心沾了沒幹透的墨,擦汗時右眼旁一寸處留了一道黑色印記。
“你嘴唇有點幹,笑得時候伸舌頭舔了兩下嘴角。
“你幸災樂禍看我被圍堵,仰頭大笑撞倒了擂台上的旗杆。”
他數着樁樁件件,空氣裡也似乎少了潮濕的腥氣,連塵埃都沾上了陽光的味道。那天并不是個特殊的日子,但他記得這樣熟,我怕......又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起身打斷他道:“夠了!我不管你到底是為了什麼突然這般,但你記住,你我之間的賬,不是你在這憶兩句往昔就算完的了!”
我在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
那樣深情的語氣,我差點就被感動了——還有那個猝不及防的吻,他短暫停留過的地方,灼灼發燙。
我轉身要走,卻聽身後一陣窸窸窣窣,而後我竟被他從身後一把攬住。他呼吸就在我耳側,他道:“阿舟,我以為我會死在江天暮雨裡。我那時候就想,和你死在一起,我便再無遺憾。可既然老天讓我活着,我一定不能再錯下去。”
“哪怕你永遠都不原諒我,至少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我突然覺得有點可笑。
義正言辭的大俠如今在我耳邊說,要我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
桃花樹下他刺向我手腕的一劍,登雲峰被圍那日斬嶽擦過我耳邊的一劍,正氣崖裡他端來的酒。縱使我再替他開脫,這麼多次,他該從哪裡補起?
更何況——
我“凝視”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吸了口氣,慢慢問道,“你可知道五大派圍上登雲峰那天,我婆羅教死了多少人?”
他呼吸一窒,鎖着我肩頭的手一點點收緊。
我問道:“你說你要彌補,好,一共兩百三十八條人命,我倒要看你怎麼補!”
話音落下,屋内靜得可怕。
輕微的戰栗在我二人之間彌散。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那天——塗滿了淋漓的鮮血和沖天的火光。
我憎惡自己。
那天恰巧倒黴在登雲峰值守的兄弟,怕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們以為在教主面前露臉的機會,竟然是人生裡最後一次。
可我又不忍心殺他,因為我那點貪婪的私心。我恨自己為什麼不像白放歌那般殺伐冷血,至少他能得個武林魔尊,萬人敬畏。而我在遇到步青山之前,隻是一個被迫接受婆羅教的,懦弱的教主。白放歌那些一統江湖,獨步天下的野心我都沒有,我曾經最想做的,隻是打敗白放歌,逃離這個魔王掌控的地方。
可一個步青山,打碎了我所有的安逸,毀了婆羅教幾年的甯靜,第一次讓我知道了“背叛”二字的寫法,和它所帶來的後果。
步青山沉默了許久,聲音發顫道:“我欠你許多,你想如何待我,我絕無怨言。”
“絕無怨言,”我笑出聲,道,“好,那就委屈步大俠在我這多待些時日了。那些個暧昧不清的話,還請步大俠收到心裡,我白覆舟雖不是什麼謙謙君子,但也禁不住真心被人反複搓揉。先前你為斷我鎖鍊,耗去大半内力,緻使差點丢了小命。我這次救你,權當還你這個情。你我之間,自此隻有正邪。至于昭明樓還認不認你這個大師兄,全看張玄陽還要不要你這個徒弟。你自求多福吧。”
說完我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房門在身後合上。四周無人,我胡亂走着,也不知往哪裡去。
我知道那麼多人命不該都算他頭上。
我自欺欺人地在登雲峰許久,江湖上早已不似之前風平浪靜,即使沒有步青山,也有李青山王青山,千千萬萬個想要剿滅婆羅教的人。他隻不過做了那個撕開太平表皮的人。
他身上背着人命,而我何嘗不是?
真正該贖罪的人是我。
雨似乎又下起來。可奇怪的是光濕了臉,身上卻毫無水迹。
我又想起步青山的臉,心中一陣鈍痛,痛得我幾乎要彎下腰去。
我抹了把臉,幸好,幸好,起碼今日我知道,在那一劍之前,他對我也是有幾分真心的。
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