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白放歌曾問過我:“你覺得人最害怕什麼?”
我其實怕很多東西。
怕他搶走我最喜歡的小泥人,怕他生氣把我吊在懸崖上,怕他突然發瘋把千重打死。
但我知道他不喜歡聽這種廢話。
我說:“最怕被别人打敗。”
話音未落他給了我一掌,我後背撞樹,而後一頭栽在地上。
這對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
他站在崖邊搖着扇子,笑着問我:“你看,我打你,你害怕嗎?”
我踉跄起身,捂着胸口搖頭。
他見我起身,又給了我一掌,我再次倒下。
等我再爬起來時,他向我走了一步,我下意識後退。
他止步,露出滿意的神色:“你怕了。”
我警惕地瞧着他。
他重新搖起扇子,悠哉悠哉:“你看,你怕我打你,是因為你不知道我會不會再打你。”他沒有再看我,望着遠處夕陽道:“人,最怕未知。”
太久沒有這種感覺,我差點都要忘了“怕”字怎麼寫。
而現在,這種感覺重新爬上了脊背,像冰涼又惡毒的蛇信。
這江天暮雨太過邪門,甚至像把人的靈智都要吸走一般。耳畔寂靜無聲,我甚至覺得自己不止瞎了,還聾了。
我又叫了幾聲步青山的名字,不出意外毫無回應。
我額角跳得厲害。褚遙岑他到底想幹什麼?若是想殺我,這陣仗綽綽有餘。可殺了步青山對他有什麼好處?明面上步青山帶我下山在正道眼中無異于叛逃,可他拜在張玄陽門下多年,又是昭明樓中大弟子,若殺了他,張玄陽于公于私都不會善罷甘休,他小小畫師擔不起這個後果。張玄陽若牽涉進來,那就不是昭明門的事了,整個江湖甚至都可能掀起軒然大波——等等!整個江湖!
我腦中“铮”一聲,褚遙岑在江湖上闖出“滄浪筆”名号之前,出身官宦!
江湖與朝廷各自相安近百年,井水不犯河水,若真是有朝廷中人妄圖插手江湖事,怕不是又有一場腥風血雨。
這江天暮雨便可能才是第一步。
可昭明樓大弟子被殺,這并不是一個對朝廷有利的借口。魔教教主被朝廷所殺,豈不是幫正道肅清仇敵?無論江天暮雨要殺誰,說法都站不住腳。
那就是說,褚遙岑出現在這,可能是巧合,也或者——隻是為了困住我們。
如果我的猜測是對的,那他們其實另有目的。
到底是什麼?
背後那種冰冷似乎愈來愈刺骨,讓我不寒而栗。
我自诩聰明,除了白放歌我就沒慫過誰。但這次,我隐隐感覺,江湖上要出大事。
五大派突然圍上山,緻我事前商議好進入昭明樓的的計劃不得不提前、一入昭明樓就剛好遇到褚遙岑、出昭明樓卻被一路尾随乃至被困江天暮雨……所有的一切如絲線般被一隻手牽動着——從我入昭明樓開始,不,或許更早,這張網就已經鋪開了。
要讓所有的環節能連接起來,我隻能得出一個結果——我登雲峰,不幹淨。
此人能知道我的計劃,能把手伸到昭明樓,甚至還能搭上朝廷……我冷笑一聲,這麼大能耐,待在登雲峰,還真是屈才了。
我身上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但整個衣衫是浸濕的,鼻子裡滿是血腥。
時間越走,我越希望我的猜測是錯的。
不管正道和我婆羅門有何恩怨,那也是江湖中自家事,若朝廷硬要橫插一腳,甚至整個江湖都會有滅頂之災。
不知過了多久,我竟覺呼吸逐漸困難,四周氣流縮緊,耳中朦胧傳來刀劍斷裂之聲。
我心中一喜,該是千重來救我了。
劍陣在往内收。這個強度,大約已經變換了四道生門。步青山的位置我找不到,但從劍陣中心出去需要至少兩道門的變換時間。也就是說,如果不在第七道生門變化之前出去,就算千重來了,也無濟于事。可若從外圍撕破劍陣,憑一個人的力量是決計不夠的。我不知道千重帶了多少人,我隻能等。
劍光更近,大約五丈,我從中聽到一聲悶哼。
我訝然:“步青山?”
還以為是千重,原來是他。
我的心情一下墜入谷底。就算褚遙岑另有目的,可萬一步青山真的命喪于此,他也大可随便找個剿滅魔頭的借口一推四五六。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突然一隻濕淋淋的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跟我走。”步青山幾乎是喘着氣在說話,這和他平時溫朗嗓音截然不同。
我反握住他手,滿是粘膩。我頓了頓,問:“你找到生門了?”
“走!”他隻說了這一個字,猛地使勁将我朝一個方向拉去,可下一瞬又立刻松開,似乎是他的力氣不足以再持續這個動作。
我想問他如何找到生門的,但到嘴邊了還是把話咽下,默默跟着他走。
聽天由命吧,反正最壞的結果就是死。
他略走我前面半步,我能聽到極重的喘息聲,甚至他的步伐比來時還要慢上一些,每走一步還伴随着劍入地的聲音。
我的身體略微有些抖。
我艱難開口道:“你......一道一道去試的?”
他沒回答。
我心下大震。
江天暮雨的生門尋找之法隻有精通八卦之人才能算出,一旦走錯,不僅死門劍陣加強,鎖陣速度加快,更會受劍陣反噬,比原先劍陣的力量強上一倍!
而步青山用的,大概就是最笨,但也是眼下唯一的方法——一道一道門試。
我真不知該誇他還是罵他。
半天我還是沒忍住,罵道:“嫌自己死的不夠快?那也别死老子邊上,晦氣!”
他握我的手僵了一下,而後繼續往前走。
我見他沒反應更是來氣,咄咄道:“我本來以為至少還有兩道生門的時間能活,原來你這麼一鬧,咱倆的小命大概也就剩最後一炷香了。”我冷笑,“正好,上炷香送我們上路。”
“閉嘴。”步青山說。
我瞪大了眼睛,這小子居然敢這麼跟我說話?莫不是被江天暮雨砍壞了腦子?
他沒再說話,拖着我繼續往前走。
我也沒再問,心裡忽然泛起一絲愉悅。
難得的靜谧。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的眼前一片黑,卻有人在牽着我往生門去。兩個同樣滿身鮮血的狼狽之人,仿佛相依為命一般。
突然他停住了,又拉了我一下,這次連個字都沒說。
我心顫了顫。
約三十步開外有人嗤道:“自己送死還要搭上個墊背的?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步大俠啊!”
既然步青山說就是這,那我也沒有浪費時間的道理。
我低聲問他:“你還能撐多久?”
“一炷香。”
我知道他根本撐不到一炷香了。我方才探了他脈象,劍陣反噬遠比我想得嚴重,他脈象紊亂,各種劍氣在體内亂竄,加之他自己原本的内息,和被我打了一掌本就留存的内傷,此刻五髒六腑怕是幾近枯竭。
“好,”我說,“别死了,咱倆賬沒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