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會有父親忘記女兒每天都要上晚自習這種簡單的事嗎,可能班主任在家長群裡就不知道強調過多少次,說來也荒唐,在劉沁第三次挂斷父親似雜音般突然闖入自己視線的來電時,中年地中海班主任還在講台上繪聲繪色地噴着口水,反複重申着全班人早就知道的期中考試重要性以及接踵而來的地獄家長會。從她這角度可以清晰看到第一排的小個子女生忍無可忍地抓着校服袖子抹了把臉,又再位鬥裡神不知鬼不覺的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不過說到家長會?有她什麼事嗎?難道這次又要跑到親爹屋裡來一回碟中諜,偷拿他那套都快被洗衣機甩掉色的大号老西裝給趙恒昆那吊兒郎當的小子穿來裝自己小舅舅,先不說他穿上那套衣服跟套上個大麻袋一樣,不把皮帶系緊點褲子能直接順着腿掉下去,就他那沐浴在燦爛陽光下都沒法扳正的二流子氣質,要不是上次兩人配合打得好,早就讓那老地中海發現告家長了。
餘光中手機閃起微弱亮光,女孩慶幸自己還沒傻到忘記開靜音模式,後怕地擡眼一掃那還在談天說地的的中年眯眯眼,趁對方不注意在屏幕上盲打着,手塞在桌鬥裡給名為老子的微信号回了個:快了。
誰能想到班主任居然能拖堂這麼久,劉沁都懶得看時間,得虧自己高一,晚自習放得早,要高三還這麼拖堂,那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
見校門口早已挺慢來接送學生的私家車旁的一個個中年人正面露不耐地看手機,就知道這群同學又要挨家長一頓莫名其妙的唠叨。剛還在身邊叨叨着考試多難的同桌下一秒已經箭似的沖向車旁倚着的中年富态女人,接過她手中的川北涼粉,邊嚼着邊沖自己口齒不清的說拜拜。
下午連着三節課的随堂考,再加上晚自習和老師的叨叨,令劉沁這種早就習慣學習和考試的實驗班學生都倍感吃不消,如此這般消耗腦細胞着實令人脫發,她打了個哈欠,沖着要在這個路口左轉的班長揮揮手,繼續向前走去,積攢下一天的疲憊令女孩隻想現在趕緊回家洗個熱水澡放松一下。
從輕軌出站口出來後,她一路低頭踢着地上的石子走回家,不經意驚得路旁歇息的麻雀撲拉撲拉地向遠方飛去。聞聲,劉沁順着那些棕黑的小鳥飛行軌迹望向天際,此時晚霞已映紅整個江城,天邊薄雲點綴在即将休憩的太陽旁,遮去些它張揚奪目的光,将這座城市最溫柔惬意的一面渲染得淋漓盡緻。
劉沁不是個太喜歡欣賞景色的人,至少在她腦海中,這絕對屬于耽誤時間的範疇之内。但也不知道今天究竟為何,興許真是考試造成疲倦的原因,她格外出乎意料的在路邊稍事停留了一陣子,還拍下幾張晚霞的照片,不過一如既往沒有像同學那樣發朋友圈,隻是收藏在手機相冊裡,可能偶爾想起來時會翻看一番。
太陽随着藍色星球的自傳緩緩沒入地平線,劉沁關上自家大門,還未往裡走就熟悉感知到家中另一人的存在,是她父親劉海洪,那個很少能按時回家的微胖的中年南城分局刑警隊長,可能是最近将汪燕案移交至總局後才勉強能喘口氣,在這個還講究算得上飯點的時間坐在餐桌旁。
記憶中父親很少能和自已一起吃晚飯,他總忙于那些無休止的案件偵破工作,劉沁明白,自己從不是個不明事理的女孩,甚至要比同齡人顯得更加沉穩,或是說早熟。但這不代表她不需要與父親溝通,或是每晚一起吃個飯,周末一同出去看個電影之類的。
她偶爾也會羨慕自己沒心沒肺的同學,總是皺着眉同自己講述被父母唠叨的種種事情,但在少女看來,她甚至連父親的唠叨都很少聽見,對方總是一個電話就被叫回局裡,甚至還來不及對她種種叛逆行徑進行說教,就已經套上警服抓起手機不見蹤影,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客廳讓劉沁不知所措。
而兩人面對面時情況也沒好到哪去,基本隻能維持五分鐘的甯靜,對嗆是這個家庭必不可少的。正所謂明白人也免不了做些糊塗事,中年刑警深知自己脾氣急,也不止一次被上司诟病過,明明是帶着好意的話,卻在脫口而出時瞬間變成審嫌疑人般的口吻,進而演化為訓斥。而劉沁也從不揣着明白裝糊塗,她深知父親對自己不存在任何惡意,但每當面對他質問的口吻,最後的結果隻可能是吵得不可開交。
劉海洪當然明白女兒成績好,人也善良,不像那些社會上不學好的壞小子臭丫頭,但始終離他心中完美的高中生形象差上些許,還是他最忍耐不了的一些差距。
他知道适當的遊戲可以讓年輕人放松壓力,但當他發現女兒出入黑網吧時,他确實無法接受,明明家裡有電腦和高速網絡,為什麼女兒還要穿着一身吊墜的夾克衫和那種中老年人永遠理解無能的膝蓋破洞牛仔褲,跟那群奇形怪狀的社會小青年在烏煙瘴氣的小網吧裡遊戲人生。
是壓力大到一定要這樣發洩嗎,中年男人始終為此苦惱,也多次和女兒在這方面發生口角,每次都鬧得不歡而散。但他也始終無法停止自我檢讨,檢讨他十年如一日的暴脾氣,和越發臨近的更年期,難以控制的情緒成為雙方溝通障礙的鴻溝,很難在十天半個月快速解決。
而這一切似乎是從劉沁母親宣告死亡的那一天開始。
當年劉沁母親在下班途中意外遭遇車禍,肇事司機逃逸,在送往醫院時已不省人事。那時醫院打電話通知家屬,隻有雙方老人和年僅12歲的小劉沁到場,始終聯系不上患者丈夫劉海洪,甚至到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有再見到丈夫一面。
後來劉沁拿到母親出車禍時被撞得幾近支離破碎的手機,按下勉強能夠使用的home鍵,在碎得不堪入目的屏幕玻璃間隐約看到母親最後一條發出的微信似乎正是發給父親劉海洪的,那個頭像她格外熟悉,而直到這一刻都沒等到對方的回複。
在前往媽媽生前辦公室去收拾遺物時,劉沁這才發現她的電腦上還登錄着電腦版微信,上面顯示的聊天記錄正是與丈夫劉海洪的,一句“快到結婚紀念日了,周末咱們帶沁沁一起出去吃個飯吧?”,依舊沒有得到答複。
12歲的女孩正直青春期初期,而這個年齡段恰好在大量吸收知識,想法多而敏感,偶爾還會有些不成熟的偏激。在劉沁一直以來的概念中,父親這個形象格外模糊,在她兒時就經常不見父親的蹤影,而母親又是在大私企工作的職業女性,平時工作很忙,家中老人也都在江城周邊的鄉鎮,因此她較别的孩子相比,與家人相處的時間較短,生活得格外獨立。
但無論如何,和父親比起來,母親仍是在她生活中占比更大的那方,即便媽媽工作再忙,都不會忽視女兒人生中每一個重要的階段,從每年的生日到一次次家長會,從少先隊入隊到小學畢業典禮,母親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而父親就像個隐形人一般,幾乎不曾出現。
刑警這個特殊而危險的職業,使命必達,他們在人民的大家和自己的小家中選擇前者,常常因為執行任務而不得不疏忽家庭,親子、夫妻關系僵硬化是中年刑警常面臨的問題。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做家庭中的透明人,為了職責,但也傷了家人,陷入無限循環的兩難之中。
多年來,少女學會忽視同齡人幼稚的閑言碎語,懂得如何嚴肅而不失禮貌的反擊遠房親戚帶有惡意的調笑,無論如何,在外人面前,她都會盡力去維護父親的形象,即便長久以來父親隻像個影子,即便她自己也對父親有着諸多不滿……她都一一忍下來。
可是這次,女孩不想再忍耐,也不想再做所謂懂事聽話的好孩子。
即使她後來才了解到真相,在母親出事那段時間,劉海洪及隊友受領導指示,正執行一項嚴肅而危險的秘密伏擊抓捕行動;即便她知道,父親在那次行動時,若不是躲得快,差點就被歹徒要了性命,也因此在左肩處留下永遠無法消失的子彈擦傷痕及;即便她親眼看到撞死母親的逃逸司機落入法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