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咔嚓一聲嵌進樹裡，樹皮湧動，冒出個老人頭，破口大罵：“還有沒有公德心啦！”

路明驚悚地後退，撞上了另一棵樹。這棵樹倒是沒張口說話，但他實在頭暈眼花。前腿無力，後腿岔開，歪倒在樹旁，路明迷迷糊糊吐出一大截舌頭。

恍惚間，他看到“朋友”仰起頭，似乎在和怪物交流溝通。過了一會兒，她從史前巨獸的手掌上跳了下來，朝着自己走來。

……刺激太大，路明這下子真的暈了過去。

再睜眼，“朋友”在周圍采集漿果。

馴鹿是食草性動物，他很輕易地辨認出她摘的這個能吃，那個好吃，那個有辣味，那那那個有點苦，诶，好吧，不過按人類的說法，好像清熱解暑。

怪物像一攤黢黑的液體，融化在灌木的陰影裡。發現他醒來，幽綠色的眼睛轉了過來，就那麼幽幽盯着他，似乎在觀察。

然後，它用尾巴尖尖勾了勾“朋友”的手腕，示意她回頭看。

-

在路明昏迷後，鄰居曾不止一次暗示她這頭鹿要不好了，用爪子将它翻來覆去地撥弄。

對于鐘盈來說非常巨大笨重的馴鹿，對它來說，仿佛隻是一個嬌小可愛的毛絨玩具。

鐘盈湊過去觀察，看了半天什麼也瞧不見。

她隻想怒吼，不要再翻了不要再翻了！讓我也康康。

但即使鄰居停止下“翻動”，鐘盈又是探呼吸，又是感受心跳脈搏，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她擡頭看了看鄰居，鄰居也低頭看着她，高空俯瞰，大概将她之前的所有舉動盡收眼底。鐘盈覺得那雙很恐怖很冰冷的眼睛中，偶爾也會出現人性化的眼神。

她戳戳鄰居，“你在這邊看着路明，不要走動。如果它醒了，再來提醒我。”

“我去摘一些野菜和漿果，順便看一看那棵似乎長了人臉的大樹。”

鄰居果然能聽懂大概，它沉思片刻，搖了搖尾巴，窩在原地不動了。一顆特别大的腦袋擱在馴鹿旁邊，時不時扭過去觀察幾眼。

鐘盈偶爾回頭看，非常欣慰，居然好和諧。

她先摘了些野菜。大蓼，黃芪，車輪草，威靈仙……地上什麼都有，既是野菜，又是野花，也是藥材。

一些是嫩葉能吃，一些是果實可以吃。采摘的時候鐘盈一直覺得實在太神奇，也不知道古人是怎麼發現這些植物能吃，又怎麼發現它們有藥用價值。

畢竟有些的藥效實在偏門。

地面泥濘松軟，她在背包的底部厚厚地鋪了層花花草草，才去采摘漿果，探訪大樹。

剛剛還神氣活現，樹皮上長出人臉的大樹，此刻安靜如雞。

鐘盈敲了敲樹幹：“笃笃笃。”好像在敲門。

“現在的小年輕真的好沒禮貌！沒看到老人家在休息嘛！”樹裡傳來了中氣十足的怒吼，一個老人臉浮現了出來，很不耐煩，

“幹嘛幹嘛幹嘛！找你樹爺爺有事嗎？”

它長得很生動，有鼻子有眼睛，說話的時候，嘴巴也跟着開開合合，甚至能看到缺了幾顆牙的口腔和舌頭。連皺紋和下垂的面皮都有。

就真的很詭異。

鐘盈：早知道西岸森林是這樣，當初還不如被水怪一口吃掉！

“咦？”樹身猛地一陣蕩漾，拉伸成一根褐色的樹藤，将“臉”送離了樹身。它的鼻孔詭異地翕動，像是在嗅聞。

“年輕人，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氣息。”

鐘盈：“熟悉的氣息？我曾在布魯諾住過一陣子，您也曾經是那裡的居民嗎？”

長着人臉的橡樹眉頭皺起，好像在思考。

它說話的語速突然變得慢悠悠：“啊……時間太久，記不清了。”

像是意興闌珊，人臉縮了回去。任憑再怎麼“敲門”，也不繼續開口。

謎語人真的好讨厭，謎語樹也是。

又一棵樹上冒出了人臉。

這回是個年輕女孩，它笑眯眯地告訴鐘盈：“是呀！我們以前都是人噢！”

長着老人臉的大橡樹枝葉繁茂，不知道已經紮根生長了多少年；而這棵長着年輕臉龐的赤松明顯嬌小許多。

不等鐘盈追問，她用詭異的愉悅的語調輕快地繼續往下說：“那是一個春天吧，房爺爺不小心跌了一跤，我得了不治之症快要死掉……”

“再醒來之後，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這樣啦！”

鐘盈摸一摸赤松：“抱歉，提起你們的傷心事了。”

赤松搖了搖它的枝桠，咯咯地笑着：“有什麼好抱歉的——”

“噓，我悄悄告訴你，房爺爺他老年癡呆，變成樹以後也總是忘這忘那。他答不上來，所以假裝生氣跑掉啦！”

旁邊的樹重新長出了人臉，發出大聲的咳嗽。

赤松對此充耳不聞。

她強調：“做一棵樹可快樂了！”

“進化了吃飯和睡覺，吃風喝雨曬太陽就能把自己養得很好。”

“雨季來臨時，土地松軟又潮濕，能從裡面拔出腳，在荒野裡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走。”

“啄木鳥真讨厭，說是幫忙抓蟲子，實際上隻顧着自己吃，我一生氣就揮舞着枝條抽它們，後來這些壞鳥就再也沒來過啦！”

“我在樹梢上偷偷藏好了知更鳥的窩，保護它們不被蛇鼠發現。它們每年都飛回來築巢下蛋，今年一共有五枚，藍瑩瑩的，有一枚還帶着小斑點，可好看了！”

“你要爬上來看看嘛？隻要握住我的枝幹，我拉你上去——”

“還有還有，能幫忙弄走我腿跟處的白蟻窩嗎，它們怎麼趕都趕不走，隻要用燃燒着的木棍熏一熏就好啦！”

鐘盈和這棵樹一起看了鳥窩和鳥蛋，被一團樹枝包裹着上下，就像渾身綁滿了安全帶坐跳樓機。

被囑托照看路明的鄰居猛地改趴為立，它的瞳孔劇烈收縮，以為鐘盈被綁架，嘶吼着對這棵樹發起進攻。

樹枝嘩啦一聲散了，赤松哇哇大叫。

鐘盈不明所以，扭頭看到了鄰居的血盆大口，根根獠牙反射着冷光。

安撫了一下炸毛的鄰居，它猶豫地盯着赤松看了好幾眼，似乎确認了它的無害，渾身炸起的鱗片終于放松下來。

赤松上冒出的人臉湊到鐘盈的耳邊，和她說“劫後餘生”的悄悄話：“這是你的朋友嗎，哇哦，好酷炫！”

它不怎麼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和鐘盈嘀嘀咕咕，竊竊私語。

剛剛的進攻沒有給它留下一絲陰霾。

在赤松咋咋呼呼的指揮下，鐘盈幫着熏走了白蟻。赤松快活地把徹底剝離白蟻巢的根須掀出來透氣，像鐘盈一樣翹着腿，斜靠在土坡上。

“好累好累！我坐在原地歇一會喔！”它這樣說道。

然後就原地不動了，連樹瘤組成的人臉邊緣也開始模糊。

“要去我居住的地方看一看嗎？”鐘盈發出邀請。

赤松沒有回應，過了一小會，橡樹粗聲粗氣地告訴她：“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