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柱外,那位魔龍還在和他的十個化身一個完全體辛苦對戰。
老路看熱鬧不嫌事大,卻不曾注意,黑暗中,一個滿身魔氣的身影悄然潛近了他。
——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地方能悄無聲息地接近他,還不必擔心被他窺探到想法。
恰好,這裡就是。
那四條靜止許久、橫斷天地的紅絲帶,忽然重新運轉起來。轟轟轉動聲中,天地間的靈氣先是彙聚在頭頂一點,随後沿着傘蓋狀的結界邊緣開始崩潰。
天之四柱,地之四維。從一開始……這四方大陣要斷的,就不隻是魔域的元氣通道。
“我等了你好久……你終于肯出現。”
來人自沖天的魔焰中浮現出真容,那是一張形似鬼君、又非鬼君的臉,此刻那張臉上正泛着一絲詭異的微笑。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老路略帶疑惑地坐起來。
四柱的尾巴正在他身後出現分叉,像團成鴻羽的緞帶,化為燃燒的實質魂火,一片片崩塌而下。
當年古素汐燒過一次他的四柱,看來他對此已經很淡定了,隻擡頭輕問來人:“……什麼時候?”
“在萬幢崖……你叫我速速處理心魔的時候。”來人冷笑道,“你不知道吧?那個時候,我卻隻有一個強烈的想法。原來天……真的是不公平的!你化身幫他……整整兩百年,紋絲不動地替他守着這個早該覆滅的宗門,你真的太偏心!”
老路沉默。
“第二次,則是在登仙台……那時的你那麼強,我那麼弱,我卻隻想用盡一切辦法弄死你。你本是不可戰勝的……隻可惜,你告訴了我你的弱點。那天的你很反常……我至今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的根源。”
了無所得——四方大陣。
所以,這才是淩二真正的後手。
渾沌之眼脫生自最初的魔種,在萬幢崖,那個無法被任何人窺探的地方,是老路親口告訴他,魔種是他的舊我。
那麼,一個斷得了幽冥界元氣的陣法,自然,也斷得了衍生自它的天之四柱。
更何況,今日自己,得益于那些從鴻蒙界中吸收的魂魄,已比當日強了太多。
“天道主,我記得你答應過淩二一個條件。斬破魔種後,你便将填進去,以重新維持這個世界的靈氣運轉。”蕭淵鶴斜瞥着下方,示意那些早被淩二布置好的上古大陣,此刻它們死死的壓束着老路,正因此對方才難以動彈。
說着,他擺出了一個請的姿勢,微笑道,“現在……請你填進去。”
“原來是你們一起幹的。”
“和他相伴幾百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蕭淵鶴冷笑道。
老路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沒有任何波瀾。
這讓想看到他痛苦憤怒表情的蕭淵鶴有一些失望。
“你永遠這麼冷漠,對自己也是,隻是空有個人形。這麼看來,你才是我們之中最不同源的那一個。”
“……”
“你對衆生的死活不為所動,卻總愛出手幹涉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或許你應該承認,你無法與正常的人類産生共情,你隻是喜歡玩弄這個世間而已。”
發現直到最後,這人都不打算開口,蕭淵鶴自然不吐不快。
後者也并沒有反駁。
白衣仙長隻怔愣片刻,便接受了事實,他退後幾步,整個人變幻成一團虹色的無形能量,肉身消失,人形則若明若暗,很快隐進崩塌的四柱中。
“吾看過你的未來。”由于元氣通道的崩塌,那虹色人形能發出的聲音就像悶在了空氣中,變得怪異,而錯落,失去了實質之感。“是一個死局。原以為看到的是他……可今日才确信,吾沉眠時所見之魔,是你。”
“……你必須斬魔,否則,此生,永生萬劫不複。”
留下若有所思的蕭淵鶴,那聲音說完,便徹底消失在了天地間。
五彩斑斓的魂雨,開始源源不斷地灑落在天地之間。
這一次,這位一直以自身能量強行幹預世間的天道化身,自身也化作了一場雨。
不同于鴻蒙界的魂雨,隻夠用來滋潤修士的元魂……四柱中降下的能量,卻将在中州的山水中綿長流轉,持續護佑下界土地成千上萬年。
新世界的天,就應該下去護佑他們的地。
而腳下被淩二擡高的大陸……
此後便隻會是魑魅魍魉們的舊世界。
他用這樣的方式,将新舊徹底做了切割。
身後長着尾巴的老路消失不見,自此,魔龍也終于從困境中脫身出來。
但對突然冒出來的蕭淵鶴,他顯然也談不上感激。眼見鬼君和淩二——這兩個最大的契主都已不見蹤迹,忽然如有神助,變幻出氣焰嚣嚣的本體。
“此域,是本域主的地盤了。”魔龍說着,雙翅撲騰,鋪天蓋地的咒術之風,摧枯拉朽地朝下方的蕭淵鶴襲過來,“你們這些末法之神,見到本域主都不下跪的麼?”
“不跪,就滾。”不等蕭淵鶴反應,一陣金風便将他卷了起來,送出了這片天地間。
*
天光大亮。
兩個淩二此時正在山間争奪軀體。
四柱雖然消失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依然還在這個空間中逗留。
因此他們也并不知道四柱已經消失的事實。
兩人似乎剛剛經曆了一陣争吵。
那貼在淩二耳邊的聲音這時候愣了愣,問道,“哦?本尊憑什麼幫你?”
淩二垂眸,這時候冷笑着答道,“你是我,我是你,幫我就是幫你自己。況且,你不幫我,就無法從這個夢裡醒來。你要不試一試?”
“本尊會受你所困?”那聲音說完,淩二的手便不受控制地往空地上打出一道劍氣。
但很快,淩二用心神進行幹預,那劍氣便開始滿天亂竄,不再全然受聲音主人的意念所控。
“懂了麼?我不願意醒,你就也别想逃!”淩二威脅道,“幫我找到他……出去了便給你看那金昙。”
另一個淩二瞬間被氣得沒了聲。
現在是恒月曆兩萬兩千年,沒有昭瞢城,古素汐也還沒有出生。
淩二也是整宿沒阖眼,花了一晚上時間在山下打聽,才弄清楚了所處的境況。
也就是說,如果他想,他可以利用這個陌生少年的軀體……花幾百年時間布局,讓這個世界的古素汐,順風順水地成為一代大宗師。
但這麼做的前提,是要先掃除七大宗門的障礙。
這一整晚,他也和另一個自己互通了兩個世界的消息。
細節雖有出入,但離奇的是,關鍵的時間點都是相同的。
比如,他入朔疆尋秘法的時間,蕭淵鶴背叛他的時間……初上登仙台的時間……就連攻入昭瞢城那天的時間,都是一樣的。
隻是另一個世界的他修養歸來後,府中遭屠,無一幸存。此世自己的族人,卻有幸在金昙中存了一絲生魂。
所以兩人簡單交換完信息,另一個淩二眼下心心念念的,便是回府護族,見一見那些死去的故人。
淩二則很無情地拒絕。
“現在去淩府沒有故人,見也是見那從沒謀面的祖父。”
“那也是本尊的祖父,為何不能一見?”另一個淩二說。
淩二說,“剛剛才見過。”頓了頓又安慰道,“……找到他就帶你回府見祖父,此事不急。”
于是兩個淩二左右手互博,又在原地打了一架。
一整個清晨過去,最終遴選大會開始了,他們趕在抵達前,終于勉強約定好:
不對任何人透露他們一體雙魂的事情。不揭露彼此的來曆。不幹涉無關的事,也不發揮出遠超凡軀的神力。
此間事了便立即回府。
因為事實上,此刻距淩府覆滅的時間,至少還差了一千年……就算另一個淩二再急,也的确不需急這一會兒。
又經過了初步遴選的三天,之後,兩人便打算去參加複選。
這一日。
天火教的聖址上,前前後後湧入了上千個複選者。淩二一路跟着大隊伍前進。一邊在人群中仔細辨别着,有沒有誰的氣息像那人。
……沒有。隻幾個屏息探尋間,他便确定,所尋之人依然不在此處。
從初選開始,他就逐個篩選過,但就是一丁點感應都沒有。
出神間,兩人很快排隊來到試煉場的入口處,隻見一側木制護欄上浮有一人,身穿金縷袍,面系蟬紗巾,看着地位非凡。
聽旁人低議,才知道原來這便是上任護火者。也就是說,是她要選下一任接班人。
複選考核依舊很簡單,先冥想,然後上聖火台,看看能和一旁琉璃鏡中的真火幻影共鳴到第幾層。
從第一層到第四層,依次可被選為外門弟子,内門弟子,門主親傳弟子,教主親傳弟子。
教主之上的,才能進入最為特殊的護火者遴選階段。
遴選每三年一輪,大多隻能選出内外門弟子,極少數才能成為親傳,護火聖者更是幾百上千年出不了一個。
淩二大緻看了一眼,發現排在他前面的五十多号小輩,隻在第一層就折戟歸去——不愧是大教,篩選森嚴,半天下來,複選了上百人,竟連通過外門考核者都寥寥無幾。
輪到自己上聖火台了。
淩二想着好好發揮,混個門主親傳弟子,這樣既不惹眼,也好接近教中高層。
但當他初試着與聖火台中的幻影感應,鏡子裡便黑炎中參雜白焰、熊熊燃燒起來。
還沒等周遭人群反應過來,“碰”一聲,幻影之鏡直接被黑白焰火點爆了!
“極品黑月炎屬性!”一直懸浮旁觀的聖女挑了挑眉,看清了台上光景,不禁倒抽一口氣,二話不說,一揮手,将淩二從台上拉到身後。
“這少年我帶走了。”說完便徑直帶他從聖火台上消失,看樣子是連剩餘的遴選也不關心了。
淩二眼前一閃,便感覺場景變幻,來到一間雕花窗的雅緻内室中。
從來都是他揮揮手帶走别人,想不到有一天,他也會成為被人揮揮手帶着跑的挂件。
那聖女進了屋,便匆匆将淩二扔在八仙椅子上,随後走到一邊,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開門見山道:
“往後你便随本使修行。你住在本使旁邊的府邸,所需靈材戰譜應有盡有,若有不懂之處,都可以來此處詢問。”
淩二退後一步,沒成想,這一下就混成了聖女傳人。
那……他總不能自己殺自己吧!
他又仔細辨了一眼,先确定了對方不是自己所尋之人,才驚覺過來,不管是聲音還是長相,這聖女怎麼看都像是個男人!
便有些不高興地垂下眼睛。
“你不是聖女嗎?”
“是。”聖女見他臉色不悅,急忙解釋道,“護火屬陽,五行難出女,但初任聖者是個女人,并且規定了此位隻傳女。因此曆代聖女大部分都是男扮女裝,圖個遵守祖訓的好名聲而已。”
“什麼!?”淩二一聽,就更不敢答應了,“那算了,本……弟子的時間很寶貴!”說完便轉頭往門外跑去。
聖女身影一閃,當即攔在他面前。看樣子這天火教也是幾百上千年沒出過一個像樣的火屬性弟子了。
“你既然報名了考核,難道不知道這一點?這麼害怕幹什麼?”聖女揪着他左手道,“我以為報名的大部分人都清楚了!”
頓了頓又道,“選你是你的福氣,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淩二初來乍到,能清楚才怪了。
但他一看這聖女、不,是聖男臉上兇相,猜是輕易跑不掉了。
他此身修為幾無,除非……另一個夢體修為不受影響的他,願意出手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