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阻攔後，他得以步履從容地進入城内。

也直到進入昏暗的門洞步道中，這個不被敵人窺探的地方，他才敢腳下松軟，往城牆邊靠了靠。

一開始摔下馬車的阿黎，這時候緊跟了過來。

“我主，你沒事吧？”

他将巨鐮槍收回識海，倚在城牆下，回身，随口輕歎：“阿黎，我快死了。”

阿黎站在下方，聞言淚光閃動，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抓着他膝下的長袍。

“你要是死了，幽冥界必然覆滅，吾等何存?你死之日，便是我等殉族之時，我主，你可千萬别輕易放棄自己啊！”

“傻孩子。”他眉角彎彎，伸手摸了摸阿黎的頭，“沒關系，就算将來不在了，我魂魄消散之前，也會設法再保住此界上千年。”

“你……”阿黎愣了愣，擡頭探尋他的眼底，一如年幼時仰望着心中那個堪稱神佛一樣的大哥哥。

他折過頭，抽出身不再言語，扶着城牆，一個人往幽深的門洞外走去。

“……我遊曆上古時，曾見過一隻龐大的赤龍鳥。”

漂浮的魔氛和黑色瘴氣将四面八方統統包裹。

他行走在其間，一邊皺眉回憶着：

“如果拼盡魔種中殘存的力量、将之複生……以那隻赤龍鳥的能耐，再守護此域上千年……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

他想着，幽冥界不缺力量，但缺一個主心骨。下屬中沒有，那便從别處去找。

他有複活之能，又見過那條赤龍鳥的強大，恰巧那龍在上古之時，和他們陣營相同……便将其從泯滅的輪回中召出來，就行了。

“其實……我也很好用。”

幽深的步道盡頭，忽然一道身穿黑衣戰甲的身影，擋住了前方去路。

他倚着城牆，愣了愣，很快移開目光，垂頭不與面前淩二對視。

“——而且還是現成的，不用你費心去複活。”

淩二逆光站在原地，吞吐的魔氛，令兩人的眼神彼此昏暗着，交錯不明。

淩二伸出兩指，試圖觸向面前人的臉頰，但最終沒有觸及，轉而不容置疑地将人橫抱了起來。

無形的氣旋化作藤蔓，自淩二腳下升騰起來，一路托舉着他兩，往西北方萬幢崖的方向延伸而去。

“那劍非我所控，我帶你去拔劍。”淩二垂眸說道。

他沒有抵抗，甚至沒有多說什麼，而是順手攬住了淩二的脖子，唇角勾勾，笑了笑。

“神尊，你這麼抱我過去的話，結界外的修士都看着呢。你回上天界之後，可就和其他人解釋不清了。”

延伸的藤蔓停在了半空中最高處，覆眼而下，便是整個被撅起來的朔疆大陸。

“我、喜歡……我樂意。”淩二咬了咬後槽牙，垂頭，目光昏暗，低聲說道：“犯不着和别人解釋。”

“可是，憑本座的過往經曆，可以确定告訴你，誰都害怕魔物，你一個神仙，沾上了更加不會有好事。”

“……沒關系。”淩二勾唇笑了笑，這是他對陸小吾說過的話。

他還記着。

“那……”黑衣鬼君嘻嘻笑了笑，依在神尊溫暖的懷裡，問道，“神尊，你還想度化我，帶魔身的我一起飛升嗎？”

“不想了。”淩二深吸口氣，忽然攥緊了他背後柔軟的織袍。“以後都不想了，

你這樣就挺好。”

邪魔是不可能飛升的，邪魔隻會被劫雷……燒死。

黑袍的鬼君終于閉上了眼睛。

很好，這是他為兩百年前的陸小吾問出的問題。

隻有愚蠢的凡人才會問這麼傻的問題。但至少，現在聽到了那個想聽的答案。

那麼，凡人的他，也可以走得安詳了。

此後遊曆幾百年，在時空中經曆不斷輪回的他，更像是過去的他找來的伥鬼而已。

真正的陸小吾，或許早就不知道溺斃在哪一段時空中，不知不覺的死去了。

*

兩人瞬移來到了萬幢崖上空。

淩二将他放在被劈斷的一側高聳懸崖上。

萬幢崖這個地方，于他而言，從來沒有一點好的記憶，眼下也如此。

他的目光重歸一片昏暗死寂。

“在這坐會兒，等我把它弄出來。前……不，小吾……”淩二懸空漂浮在他面前，欲言又止地伸出手，輕輕替他摘去了自懸崖邊吹起、掉在頭發上的落葉。“哥哥。”

“别生我的氣……哥哥。”

淩二眼底含着一絲熱意，說完，從懷中掏出了一株晶瑩剔透的枝桠。

是那枚被他嚼碎了一半的灈靈花。斷掉的花瓣、枯萎的花枝，都被他用采集的天地靈材，重新修補如初。

他将那朵觸感冰冷、但仍在源源不斷散發靈力的灈靈花，放在了黑袍鬼君的膝蓋上。

完了，便轉身沉入了懸崖下方。

剩下執花者一個人錯着手，仰頭看着結界外晃動的虛影。

其實不看也知道，那些修士和金仙根本舍不得就此散去，但又拿淩二的結界沒任何辦法。

眼下他們統統駕馭起飛劍和法器，像一群盤旋在瀕死獵物上空的秃鹫。等待着腳下龐然的屏障散去之時，再一舉俯沖而下，将獵物分而食之。

如果是過去凡人的他，還會替淩二的做法擔驚受怕。

可惜，他不是過去的陸小吾了。

看敵人吃癟，他隻會暗爽。順便抽空醞釀一下，等淩二拔劍之後，出去拿哪家的大冤種祭槍。

他含起淩二留在他手上的那朵花，勾着唇角，對頭頂的敵人露出一個恐怖的露齒微笑。

相似的畫面，終于令包圍頭頂的修士隐約回想起來了，多年前發生在萬幢崖邊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