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施山的結界依然繁多，山裡的和尚們依然不問世事。

淩二步行走在盤桓山道間，心情複雜無比。

因為他意識到已經過去十年，山上面的小和尚應該長成記憶裡最威嚴冷漠的樣子了……此去，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責怪自己……

來到廟門口，卻見一個年輕使者，早就等在了青磚牆下，仿佛預料了自己的到來。

淩二定了定神，開口說道，“我來找個老朋友。”

“施主不必進去了。”使者點頭，笑着說道，“我家師弟出門雲遊，他叫我給你捎了一句話。”

淩二愣了愣，“什麼話……？”

“師弟說，‘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一個人，你就去走他走過的路。’”使者接着說道，“‘如果他自貧窮、戰亂、不公的地方發源而來，你就去貧窮、戰亂、不公的地方找他，不然你永遠不會明白他在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在想什麼……也永遠跟不上他的步伐。’”

——貧窮、戰亂、不公的地方。他說的是……古代的朔疆嗎？

前輩，我想了解你。那些你從來不出口的話，我都想知道。所以父親的意思是，要我去朔疆找你？

可是古時的朔疆早已不存了。

淩二站在廟前，怔忪許久。等到使者走了，他才低垂着腦袋，一個人慢慢下山。

出了善施山的結界，他念頭一閃，黑霧蒸騰中，于半空中回歸本體，頃刻就回到了洞府那具熔煉的傀儡體内。

他躺在玉床邊上，看着青年蒼白安詳的睡容……久久愣神。

“前輩，我去看了弟子們操練，淩允竟然突破合體了……你竟然親自傳授他。”他幽幽自語，“不過好在，老路将我們的宗門看顧得很好。”

“或許這樣是不負責的行為……所以我想再煉化一具傀儡體……放在宗門内。之後我就……”淩二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身體沉睡了，思緒卻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

或許妙覺地說得對。

前輩……我想了解你，就要體悟你經曆過的東西，去感受這個世界的殘酷和真實。

最早，你自朔疆發源而來，雖然朔疆不存了，但這世上從來不缺貧瘠和苦難，也不缺遭受戰亂和屠殺的地方。

我想要感受你。想要知道你創建幽冥之法的初心。想知道你是如何把古素汐塑造成今日的你。想知道……有關你的一切成因。

隻有去這樣的地方……才能感受你。才能找到你。

那麼，等明天醒來，帶着這枚靈戒……我們一起，去重新看看這世界吧。

*

陸小吾覺得自己睡了很長一覺。

朦胧中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說話聲。

“你快開快開。”

——嗯？

自己應該是投胎了吧？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自己的新爸爸？

陸小吾不是很确定，因為他暫時還睜不開眼睛。——看不到東西，就說明他空有意識，還沒有完整的血肉之軀。

他吸取着臍帶裡傳輸而來的營養，時而清醒，時而做夢。

終于有一點，他睜開了眼睛，卻頓然發現……他這個胎投得，着實有些奇怪。

怎麼回事……他好像投成了一株植物？根本沒啥臍帶，隻有纏繞的藤蔓而已。

……現下蜷曲的姿勢也很奇怪，隻能一動不動地在藤蔓間趴着。

“你快開快開。”

又聽到那個每天跑來複讀的聲音了。

從陸小吾的角度……其實看不到男人的身形。

男人總是每天機械地跑來這個地方，機械地對着他身下的大樹說同一句話——“你快開快開”，宛如個咿呀學語的……傻子。

“你快開快開。”

日複一日，千千萬萬次，他甚至能從男人同一句話中分辨出不同的語氣。

有時是期待、有時是焦急，有時是失落。

又一日，陸小吾發現自己長大了些許，已經可以透過枝桠的縫隙，探頭看到男人的真面目了。

這一睜眼，卻沒想，竟然看到了記憶裡那一圈熟悉的虹色魂光。和仿佛鎏金了的炭黑色皮膚——好一個眼熟的黑皮美人。

這不是淩離火嘛。

自己竟然又穿越了！隻是……這是穿越回了一千多年以前，還是……他太公曾經生活的上古世界？？

想不到老路竟然是說認真的——他真的送自己來見淩二的太公啊！

……陸小吾每日對着黑皮美人和淩二幾乎如出一轍的臉，實在是忍不住迷惑。

恍惚間他經常看着太公的臉想淩二。

黑美人太公每日都來此駐足一個時辰以上，經由枝桠的縫隙，陸小吾随風搖擺着，不知道過去多久後，他發現自己漸漸可以看到樹的全貌了。

……這是一顆漂浮在虛空中的巨大琉璃果樹。樹上結滿了發光的果實，而自己，隻是其中一顆小小的果實。

黑美人每日愁眉苦臉正對着的地方，則是位于三丈遠的下方，一株根本沒抽芽的綠苞。

原來他不是在呼喚自己快開呀。

哼！

……

陸小吾發育得很快，經由這些天的生長，他自然而然地猜想起他和這顆樹的關系。

透過身下的藤蔓，他也确實感應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宛如當初在魔種中沉睡的那一個月一樣。幾乎刻在他靈魂裡的熟悉感應……

所以……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顆通體琉璃的巨大果樹，應該就是魔種的前身。但在這時，它還沒有成為聚痛苦死亡和怨念于一身的奇怪魔物……而是棵孕育生靈萬物的巨大果樹。

自己……真的穿越回了上古世界。老路口中那個注定要被屠戮的神族世界。

這個黑美人……也注定要被殺死嗎？

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