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沉默。

"你不公平。”他目光落在半空，忽然一字一頓說道。

天道依舊沉默。

“說什麼最喜愛的孩子——”

陸小吾覺得自己完全高看了天道的喜愛。他也曾利用淩二，但他可以因為喜愛放棄執念，甚至放棄複仇，天道曾說自己是他最寶貴的孩子，這個他看重的孩子入了魔，他卻隻想要殺之而後快。

終究他們不同。

三千大千世界……大概高高在上的天道主，有着不止三萬八千個最寶貴的孩子吧！哈哈哈！

“我隻知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揪着那株釀成這一切因果的灈靈花，忽然開始瘋狂的大笑。“哪怕你高坐雲端，什麼也不做，古素汐當年就報了仇，何須你今日道貌盎然，站在我面前，說什麼折中的辦法……”

他笑完了，收聲，嘗試冷靜下來，分析現下的境況。

“……讓我猜猜，你想利用古素汐，利用他的玄冥之心，完成你完成不了的事情，這才是你真正的動機，對吧?魔種就在腳下，你卻根本殺不了它。玄冥宗興起，削弱的也是你的力量……所以你哪怕是把話說得再好聽——我今日也一個字都不會信！”

即便是輸了也沒關系，但是……他們根本不一樣！他拒絕，拒絕聽這個人的任何解釋。

來人似早就料到他有此一問，隻淡淡垂眸，給他回應。

“你隻要知道……吾性質如水，從不畏改變。”頓了頓，又道：“夠了，這一點，吾并不需要你來認可，是時候由吾親手終結這一切……”

“你可以殺我。”

陸小吾忽然咧開嘴角笑了笑。

他腦子裡快速思索着，他其實他已經不貪念這人間的生活了，但他還是擔心自己回去了之後，淩二會出事。

他現下沒有修為，因而隻能一個勁地放狠話。

“……但你要敢在我休眠之時，對淩二和他的宗門動手。待我醒來……必定一日毀一城！一月毀一國！攪得這世間永無安甯！”

他怕——怕自己死後再也回不來，到時候淩二要怎麼面對他們，那蠢蛋可是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的敵人在哪裡。

他也怕，怕天道說的是真話，那再醒來的那個，未必還會是他。

假如天道說的是假話呢?

……那更不妙，說明他大概率真的回不去了。

“誰說吾要殺你？”

天道看着他，忽然幽幽歎息。

“吾有時候的确很想直接掐死你，免得這個世間再次動蕩，但此事仍有轉機……吾此來正是為了告訴你，唯一的轉機在哪裡……”

陸小吾愣了愣，他側頭，難以置信地緊盯着來人開阖的嘴角，唯一的轉機……是自己……還是淩二？

“唯一的轉機，就在于……”老路垂眸，默然注視着他的眼睛，輕聲沉吟：“你能不能抛下執念，就此放手……靜等輪回之機。”

話音剛落，老路忽然擡袖，一掌打過來，将陸小吾從懸崖邊拍了下去。

“呵，讓你瞎猜。”

老路收袖，看着空空如也的雲端，悠然自語。

*

陸小吾試圖抓住沿途的藤蔓，但是隔太遠了，他觸不到。

短短幾個眨眼間，他腦子裡如走馬燈一樣閃過這二十年間的畫面。閃過他娘用油紙給他包的糖酥空心餅，閃過萬劍山山洞裡，淩二為他擺在石台上的入口嬌軟的桂花糕，還有那朵飄到淩二頭上的蘭花。閃過淩二給他包的燒麥，聞起來有果味的清香。

最後的畫面，停在他和淩二在南海漁村的初次遇見，淩二剛從地底爬出來，滿臉黑色陣紋，以為是自己破壞了他的地宮，極度憤怒地沖過來，擡起一掌便要當場拍死他。

這種恐懼之感，竟然離奇地重疊了。

他閉目等待着死亡，倒逆的風中，卻有個白色身影，加速朝他撲過來。——又是路由之！

“有完沒完，陰魂不散！”陸小吾垂眸，眯着眼在心裡破口大罵。

路由之身後浮現出四條壯闊的七彩大尾巴，這時候同時旋轉着，加速向他撲來。

于下墜的疾風中，來人伸出似锉刀一樣尖銳的五指，直直觸向他的胸口上方。

“你以為魔種真的和你全然共通嗎？他有多少事情隐瞞了你？吾此來，是為了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

說着，一擊捅擠進入，掏心而出。

啊。

痛。

好痛！

陸小吾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他整個胸膛被老路撕裂了。

于于噴薄的血霧中，他親眼看到——老路捏着他那顆尚在搏動中的心髒，收手捏緊，瞬間，血肉如半空中揚起的紅磚泥，盡數爆炸開來。

……啊。

那是……他的心。

他用凡人血肉長出來的心。

他唯一可以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

陸小吾想掙紮一下，可是很快就感到大腦急速缺氧，身體急速脫力。

下跌得太快，視界之中隻剩下一個急速倒退的點。在這一點可及的視野中，來人伸出蘸着血漿的右手，繼而壓向他的肩窩，加速向他逼近。兩人一起墜落，摔進了身下的幽冥河中。

“噗通”一聲，水花都驚起四五丈高。

陸小吾感覺身下的不是水，而是一堵石山，幾乎把他渾身骨頭都震碎了。

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讓天道出手掏心！

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

路由之顯然還不打算這麼快放過他，不顧他踢踹的四肢，于漆黑的深水中，反絞着他的脖子，給他渡了一口氣。随後拉着他一路上潛，将他從深水中撈起來，扔在河灘上。

“送你去見淩二的太公。”

——淩二的太公早就死了，這話說白了不就是送他去死嗎！

陸小吾眼睛都氣紅了。他想怒罵想嘶吼，但是胸腔的裂痛令他難以開口，隻能圓睜着雙眼，哼都哼不出一聲。

來人走近過來，壓在他身上，單手捂着他心口那個大洞，又開始設法替他止血。

他垂死坐起，隻能呆呆盯着左胸上那個血淋淋的大洞出神。

大動脈撕裂了，透過路由之的五指縫隙，還在咕噜噜地往外冒血漿，又被幽冥河的清水稀釋，混着碎裂的花瓣東流而去。

他是化神修士，一口氣是稍微比凡人吊長點……但如今這口多的氣，也隻是徒增痛苦而已……

該死……

快點快點流幹……不要救我了，拜托拜托快點流幹，快點快點結束。

哈……哈……為什麼還沒死……為什麼還在痛。

陸小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是不是開口祈求了，因為他的大腦現下一片空白，除了痛什麼感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