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吾這麼說,其實沒别的意思。
淩二現下還真以為小和尚是單純為他祈福呢。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小和尚對他的挑釁所做出的回應。
妙覺地在威脅他——假如白貓真的死了,他便會将那天晚上自己上善施山後,所有發生的事完完整整告訴淩二。
屆時影子也好,玄冥之心也好,所有的事情就都藏不住了。
而陸小之所以敢點頭赴約,也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乎了。
——蕭淵鶴隻是剛剛和這個人開始示弱,他就已經全然抛下了對前輩的承諾……将約定過的事都棄之不顧。
那麼,那張鴻蒙界中用來維持友善的虛假面具,重要嗎?
第四次上善施山。
就如同每一個心懷迷茫前來求神拜佛的人一樣。
陸小吾的心中莫名多了一絲看不清前路的悲涼。
假如佛真的可以解答他的疑惑就好了。
可惜很遺憾,今天這個佛解不了他的惑,恐怕還要拿一身金光照出他的原形。
屆時淩二是打算手刃了他,還是一掌拍死他,都不重要了。以現在的自己,估計是連逃跑的力氣都生不出來。
上山的路上,身側男人眉間似隐隐懷着一絲期待。畢竟,這是小和尚作為淩亙時,都不曾對淩二釋放過的溫情信号。
陸小吾卻隻感到前路綿綿無盡,黑雲壓頂般的絕望。
以至于走到半路,他一度想直接跳下去,令自己火速消失。
這樣,小丹奴就依舊是單純善良的,前輩也依舊是強大且溫柔的。
而不似現在的他這樣,滿懷恨火,行将被逼出最醜惡的一面。
陸小吾想到這裡,忽然默默地掉了一顆眼淚。
他閉上眼睛,忍不住想了下,假如一會淩二向他揮劍的話,他會怎樣。
……會瘋掉的吧。會馬上召來影子,趁還沒被他們兩聯手拿下,将肉眼所見的一些統統毀掉,拉上這滿山的信衆陪葬!
……失序,似乎是從昨日那個蕭姓少年出現後就開始了。所以來得及的話,他還要順手飛回青鸾鎮,去取那家夥的人頭。
他也不想這樣的,可是越靠近善施山,他就越發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因為他深知,一旦真相揭露,屆時他所處的境地,甚至不會讓他有選擇當一個安靜“好人”默默離場的機會。
好在,被魇在越來越糟的思緒中的他,這時忽然聽到了一陣清靈的佛頌聲。
寂靜空山,霞光普照,他擡眉,才發現淩二正站在被淚水模糊的迷蒙視線中,正鎖着眉頭,目帶擔憂地看着他。
“怎麼了?”男人擡手,拭去了他頰邊淚水,輕聲問道。
他恍然間意識到他剛才的怨氣已經失控了,連忙退後一步,慌張地垂下頭來。
“沒什麼,被山裡的佛音感動了。”
“我很擔心你,小丹奴。”淩二隻默默注視着他。
陸小吾縮了縮鼻子,将剩下的眼淚眨了回去,扯出一個笑。“沒事了,走吧。”
也就在這一刻,陸小吾暗暗提醒自己,如果妙覺地真打算揭露他的話,自己随便找個什麼歪脖子樹挂上去就好了,毀天滅地這種事還是留給其他人去幹吧。
在這個地方,他也隻是最普通的信衆而已,怎麼能當着他的佛陀的面,去犯下滿手血腥的過錯。
*
偌大講堂,座無虛席。淩二與陸小吾也早早入場,混迹在人群中。
千燈環繞中,隻見妙覺地正蓮花盤坐,引經據典,與來自五湖四海的信衆梳理佛法。
法會已經進行到了一半。
“……空的境界無法用語言描述。但或許你們曾經經曆過,午夜夢回時,忽然意識不到自己在哪裡,自己是誰,靈魂與軀體仿佛徹底分離,瞬間卻有一個更清醒的聲音在提醒自己:是前半生所有的經曆和錘煉,鑄就了這副躺在黑暗中的軀體。這軀體與你如此的親密,你借着它經曆和體悟此前的年月,你最能與它感同身受。意識到這一點,你大概率還會在夜深之時,為施加在它身上越來越沉重的包袱而垂憐,而歎息。
但你明白,它終究不是你。你隻是借着它的眼睛,看了看世界而已。”
“等天亮了,你将會與它一同醒來,繼續經曆下去。
但最終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有,什麼都不複存在。那一瞬的感覺,就是空。”
一名信衆站起來,臉上仍舊一知半解。
“那一瞬間?所以空果然都是頓悟的嗎?能不能勞煩小菩薩,再解說得詳細一點?”
妙覺地想了想,點頭說道:“那種感覺,我想對大多數人而言,應該都是頓悟的。”
“空其實是一種絕望的,寂滅的感受。因此人們即便偶然悟了空,也無法常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