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老住持遲疑，淩二走出一步，又道，“老和尚，我隻問他幾句話……問完就走，不會給你們惹任何麻煩。”

“哎……”老住持這才肯退後一步，讓出道路，“既如此，二位請吧，師弟現在多半在後山的經堂。”

淩二點頭，朝老和尚謝過，随之拉起陸小吾，走進了寺廟後門。

兩人一路穿庭過廊，找到了先前那布施的小和尚。

但見秋風拂過清靜廊庭，吹動古井飄萍。小和尚頭戴竹編鬥笠，背對着二人坐在古井邊，手裡撚着一根狗尾巴草，滾來滾去，撓在一隻半阖着眼的碧瞳白貓的腮下，正在逗貓兒玩。

二人就又站在牆下愣住不動了。

淩二自是無法相信，那慣常冷漠之人，為何會對着一隻貓兒展現出和樂的一面。

陸小吾想的卻是，這淩亙重來一世，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的生活，就如同當初選擇在南海投生的自己。

與淩二恰恰相反，他心中倒有幾分如見知音般會心的笑意。

他多日來翻閱淩亙的藏書和手迹，神交已久，今日見着本人，本想上去攀談。但他明白，對方并不認識自己，貿然上前，反會顯得無禮。

所以他隻是垂頭跟着淩二，沒有多說什麼。

妙覺地逗了逗貓兒，亦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到來，停下了動作。

他微微側頭，比淩二略寡淡的眉目淺淺看過來。

陸小吾隻覺得，細細看去，這人臉上最顯眼的，還是那似血般殷紅的唇色。

這淩老家主往生一世，連骨相都略微變了，血染的唇色卻還紅潤如初，要說這裡面沒什麼典故，陸小吾可不信。

又見那人拍了拍手站起來，放小貓在地上自己玩，自己則從石階上拿上一把掃帚，轉身打掃起青石磚上堆積的厚厚楓葉。

——就仿佛沒看到站在牆下怔愣的二人。

淩二不由緊握雙拳，鼓起勇氣，眼色微懑，腳下踩過雨後的潮濕軟葉，走向那院中的掃地小僧。

“忘川河邊渡紅塵，擦肩不識至親人……父親，真的是你嗎？”他一邊走，一邊呢喃發問。

小和尚聞言，背影明顯頓了頓，卻不願回頭。

“剛才明明看到我，又為什麼不和我相認？”

淩二仍有些不可置信，呆怔着不再向前。與小和尚一前一後，始終隔着一棵紅楓的距離。

卻聽一道不大的聲音，宛若真佛座下的洪鐘，異常清澈靈靜地從那一方傳來。

“你還在流離失所，而我已找到心安所在。來處不同，歸路不同，何須再相認？”

小和尚輕輕說完，趿着草鞋離去。

淩二急忙上前，捏住小和尚的手，正準備說話，臉色卻微變。

“父親……你隻剩金丹修為了？”

“施主，小和尚法号妙覺地。”

小和尚終于轉過身來，對淩二微微躬腰，施了一禮。

*

父子好不容易重逢，陸小吾自覺走開，獨自坐在古井下，撿起妙覺地扔下的狗尾巴草，随手逗弄起那小白貓。

但奇怪的是，小貓一看到他的臉轉過來，就和見着了鬼一樣，全身毛都炸開，瑟縮着躲向磚石後。

“小家夥，難不成你還看出什麼了？“陸小吾見狀，自語一聲。

他蹲身而下，準備捉住小白貓仔細觀摩，結果好家夥，小白貓竟趁機跳起來，撲上來沖他掃了一通王八拳，呲得他一手血淋淋，跳上磚牆跑了。

陸小吾隻感覺手上一陣麻意和涼意，垂頭一看，果真是陰溝裡翻船，被貓爪過的地方竟然冒出了一絲黑色的魔氣。

乖乖。剛才在山下看到的魔氣來源，果然就是這隻小貓？

——咱魔域上次搞人口普查，好像還從沒聽說過這号貓吧？

那這不就是個黑戶嗎？

這還不得查！

他心思一閃，捂着受傷那隻手，扔下院中兩人，踩着小貓的腳印追了出去。

*

淩二和小和尚在樹下伫立了許久。

四下無人時，淩二忍不住走近小和尚，帶着眼中困擾多年的不解，“父親，你是不是……覺得我讓你蒙羞了，所以才不願意認我，對嗎？”

小和尚卻不像是與他相識，他單手托掃帚，單手立掌，眼神溫厚，出口之聲，已是字字若佛偈。

“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我曾經有情，然所到之處，皆似迷影，似霧非霧，遠不若此時靜守空山……醉裡憶佛。”

小和尚嗓音輕靈，說話之時，亦不曾看向淩二。

淩二更加困惑了。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淩二搖頭，不可置信地問。

小和尚略擡起尚且稚嫩的臉龐，沒有回答，甚至好像眼中沒有看到他。那雙眸已經曆千年風霜歸來，卻仍如前世一般空無一物。

“寤寐瞬間，方知此心若自由，一刹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