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角樓深處。

陸小吾坐在長榻對面，晃着腿，往嘴裡抛着嬌軟帶餡的麻糍，就着仙山靈水浸出來的桃花春釀，一口接一口慢慢咂着。

對面的淩二一整天連門也不出，就沒事人一樣，照常盤腿運功。

陸小吾吃飽喝足，還是滿嘴不高興，眼尾都微微向下撇着。

他思來想去，憋不住就要突突兩句。

“道爺，明明不是你，你昨兒怎麼也不辯解一下呢？你知道弑父這種罪名多重嗎？那群蕭家人……随便誰跑出去亂說！到時又能給七大宗門的人添一條讨伐你的罪名……”

淩二聞言，卻是睜開眼，神色蓦地凜冽下去，雙眼亦危聳地眯起，其間迸射着寒光，忽問，

“凡人，你剛剛說，‘明明不是我’……你怎知此事不是我所為？”

——廢話。我一個原著書粉白瞎來的嗎。

但這話可不能直白說，陸小吾尚且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隻看淩二仍舊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就忍不住煩躁。

他試着放緩語調，慢慢分析道，

“你想想……你大娘出自毓秀宗，而毓秀宗又多是女修，在七大宗門盤根錯節，說是當今勢力最大的宗門也不為過。你昨兒真不該和四叔那麼應下來，給在場的人落那麼大的口實，她此去，定是回宗門搬援兵了，後患——”

他還沒說完，卻見淩二眼神冰冷地掃了他一眼，收功徑直向他走來，居高臨下地擡了擡他的下巴。

“你回答我，你一個凡人……到底如何對宗門之事知道得這麼清楚？又憑何認定此事非我所為?”

聽他聲音暗含着警戒，陸小吾這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剛才不小心說得太多，惹得這人生了疑，忙舉起雙手，示弱地擺了擺，

“這不你整天不出門嗎！我看着就着急呀，上午到處瞎晃，耳濡目染打聽了不少世家瑣事……”

“當真？”淩二沉了沉眸，眼中閃過一瞬暗光，繼續逼問，“那你又如何認定此事非我所為？”

陸小吾這下才真着急了，眼珠咕噜噜轉了轉，果斷想到了某個不可能現身作證的知情人士。

“還不是淩允那小子嗎，昨夜他悄悄跑來找我，站在門外告訴我的，他說此事絕不可能是你所為！”

哼——

陸小吾心中嘿嘿一笑，昨夜淩允的确是來敲了臨雲台的門的确不假，卻是為和自己再三确認有沒有高人幫他突破境界的事，半夜就悄悄出門了，反正這會兒都飛出上百裡路，也沒辦法回來核對口供了。

淩二聞言，皺眉，狐疑地觀察他片刻，俨然是不信，隻在他眼中找不到膽怯退縮，才不得不低嗤一聲，放開了他。

“開個玩笑，小丹奴。”

淩二将手收回袖中，轉背坐回到長塌上，略微舒展了眉頭，又道，“我隻是不喜歡被人教着做事，看你這麼緊張，我就放心了。”

陸小吾：“……”

——這小狗東西，自己替他擔驚受怕呢，他還在這想這想那。

*

淩二對此置之不理，沒兩天，淩府内外果真流言四起。

四叔明面上不許任何人讨論，但别人私下怎麼傳他也管不住。

沒幾天，淩隐又登門了，站在窗外好心規勸，“寶貝侄子，你這樣避不見人，四叔實在是難以做人。七大宗門還并未正式承認玄冥秘法，此時又因毓秀宗生事的話，你好好想想吧，為叔将來就是想給你作保都難以服人了呀。”

淩二坐在裡間，垂着光潔眼皮，滿目冰冷地回應，“四叔，拜師收徒這種事……怎可如此籠統行事？我這畢生所學，也不光是玄冥秘法……符箓、丹道，劍術，陣法，哪樣不得傾囊相授？你讓我教誰都行，為什麼偏偏要教蕭家人？”

淩二說着，轉眼看着對面的陸小吾，忽然噗嗤一聲笑了笑，“随你怎麼折騰。讓我教他們？還不如教我屋中小丹奴呢。”

“哎。”淩隐在門外歎息一聲，“你說你，怎麼這麼犟呢？是不是非得蕭淵鶴跪在你面前負荊請罪，你才肯答應此事？”

長塌上，淩二隻是繼續閉目，深深吐息，假意進入吐納狀态，沒再多說什麼。

陸小吾也沒閑着，中午借着出門覓食的機會又四處套近乎去了。

——這一次，他主要是打聽了一番淩父當初死的細節。雖說事情過去已久，這府中經曆過此事的，也一人講出了一個樣，但好歹讓他确認了淩父的準确死亡時間。

畢竟，自己穿書之後，許多事情已經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不過好在，這一時間和原著并沒有出入，那其他細節，料想也不會差太遠。

——沒錯，就是在原文裡，淩二弑父，其實也是闆上釘釘的事。

九成九的讀者一緻認可淩二在鴻蒙界恢複境界後，曾心生怨恨，以玄冥之身夜探淩府，趁淩亙走火入魔之際，将這慣來息事甯人的爹給手刃了。

而就在原著當中，這一段劇情也是被處理得模棱兩可，幾段就帶了過去。

但陸小吾偏偏認為，這件事情，并不是那樣。

事情過去挺久了，他隐約還記得，那一天夜裡，淩二的表現有些反常。

他的元魂紊動着狂躁不安，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出現……那時自己正從冰層中醒來，剛想走上前去，和這個還渾身帶刺的小淩二打聲招呼。忽然就看到小淩二化身一團黑霧，渾渾噩噩地沖了出去。

現在想來——那日他的反常，倒剛好能與淩父死亡的節點對上。

那時淩二到底出去幹嘛了？陸小吾其實并不知道，但當時或許真的是真的父子連心，心有所感吧！

他隻記得，淩二回來後，一個人抱着膝蓋，蹲在石台底下偷哭了一小陣。

——沒錯，就算人隻剩下元魂，也是同樣會哭的，在這鴻蒙界中聽起來，和現實中的哭聲也并無區别。

一樣的壓抑，略帶着哽咽。

陸小吾從冰花中走出來，就悄然站在他身後，既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又怕打擊他的自尊，索性偷偷把自己變成了一尾五花色長鳍燕尾金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