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不要我。
——高綏
父親葬禮結束的第二天,薛苓璐拉着簡單的行李,看了夢澤市最後一眼,坐上了一班飛機,飛往她從未了解過的地界。
她從飛機窗口往下看,飛機之下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地。與她熟悉的南方水鄉、綠野階梯不同,如果不是有基礎的地理知識支持,她完全會懷疑自己飛往了國外。這片旱地耕地看起來渾濁、遼闊、粗糙,卻承擔了整個國家近50%的糧食和75%的牛羊肉。
可這裡,不是她的目的地。
或許,坦白講,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
這一回,她如十九歲的自己所願,當了一回逃兵,捂着頭落荒而逃。
高綏接到薛苓璐斷聯的消息時,正在打戲上,高高的瀑布懸崖,百米高,他要從頂端用威壓跳下去。瀑布看起來不兇猛,但他一躍起往下跳,就會感受到身後有一股來自瀑布的吸力,而他無論如何都要戰勝它。
這一場戲,即便是不害怕的他都試了三遍,何況其他人。
助理将手機貼到他耳邊,他邊走,身上的水邊滴滿一地。
“我妹妹已經兩周不回信息了,”薛沛淇有點着急,“她有沒有和你聯系。”
高綏先是一愣,心裡設想了一堆她們兄妹兩會起的沖突,回答:“有和我聯系,我們天天發信息。怎麼了?”
他用白色大毛巾将身上水吸走,靜待薛沛淇的答案。雖然他覺得很大可能上他并不能為她們之間的争吵做什麼。
“我以為她在埋怨我們,所以才不回信息,但剛剛才知道我表姐舅媽發的信息她也一條沒回。她和你在一起,就麻煩你多照看她,這段時間,比較特殊。”
“她沒和我在一起,”高綏換了另一條幹燥的大毛巾,繼續往身上摁,“她回了支教的地方。”
“回去?不可能,我打了電話給那個學校,校長說她跟學校說短時間内不會回去了。”
高綏的動作變緩,然後停下。他心中冒出一股不踏實的感覺,心跳也突然加速,快得要從身體裡蹦出。
“我給阿苓打電話。”高綏說完直接挂了電話,将手中毛巾丢在一旁,等待他的卻是長久的忙音,五次之後,忙音換成了機械女聲,機械女聲一遍遍重複‘您撥的電話已關機’。
高綏從頭到腳開始發涼。
助理緊張地為他補上口紅:“霁霖,你的嘴怎麼突然白了,這樣上鏡可達不到導演的要求。”
高綏擡手,擋住了助理的積極揮動,他的嘴唇發白已然不是大事,他捂着胃猝然跌坐在石頭上,手肘直接與石頭鋒利的一角相撞,劃出一道碩大的口子。
“霁霖!”“霁霖哥!”“小高!”
大家瞬間都圍了過來,将他周圍堵了個水洩不通。
劇組醫生進行了緊急處理,高綏看着那透着紗布還在滲出的血,神志恍惚。
這回跟組的徐優國唰地一下在監視器後站起,和身邊老友導演都暗叫一聲不好。徐優國顧不上自己的身體,大步大步地朝高綏靠近,高聲指揮:“快!将人送醫院!”
高綏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天,且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迷茫狀态,不吃不喝,别人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高媽媽和高爸爸接到公司消息後立刻從夢澤動身,換了幾種交通方式,馬不停蹄地趕到小鎮上的醫院。
直到高媽媽出現,高綏才慢慢清醒,但将摔倒之後的一切都忘得一幹二淨。劇組的人發現這情況後面面相觑,沒有一個敢再留高綏,迫切地擺手:“好好休息,先修養幾天,把精神氣養回來。”
高綏爸爸和劇組的每個人握手,然後感謝道:“你們放心,這耽誤的費用都由我們承擔,我立刻派人和你們對接。我昨天還說了今年一定入軍娛樂圈,現在也已經做了幾個項目策劃,我讓人順道把項目計劃書帶來,請你們有空時指點指點。”
劇組的人都是人精,這處理結果對于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是百利無一害,于是趕緊答應并抓緊離開給人家一家子留足空間。
高媽媽握着高綏的手,手背不斷擦淚,吸着鼻子,問兒子:“是因為苓璐?”見兒子不回答,她惱怒地推了兩把兒子的身體,淚如雨下:“你說不說!”
“媽媽,不是我不想說,”高綏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腦子因為充足的氧氣而變得清醒快捷,“媽媽,不是阿苓的錯,是我想錯了。阿苓昨天還在和我說話,今天突然就失聯了!”
他反向抓住媽媽的手,擡頭向爸爸尋求幫助:“爸爸,你幫幫我,我怕她……”
“好 。”高爸爸答應得果斷,好字剛說出口,下一秒就轉身撥打電話。
高媽媽的眼淚挂在臉上,還沒來得及消散,她也因高綏的一番話提心吊膽:“阿苓……去哪了?應該不會出事吧……”
“我不知道。”高綏握着一直沒松開過的手機,手機上一條特别來信的提示都沒有。
高媽媽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相信地看着兒子。
高綏不死心地摁亮手機,将來電、短信和通訊app翻了一遍,三個app裡阿苓兩個字都是黑色的、靜悄悄的。
“我不知道。”他的語氣又低又弱。
很久之後,高媽媽才長長地籲歎一聲。
淩晨兩點,小鎮醫院格外寂靜,隻有窗外的幾聲交織的蛙叫和蟲叫。
門被推開,來人的臉部輪廓一點點清晰,高綏充滿火光的眼眸也在看清來人面孔的瞬間熄滅。
爸爸在他床邊坐下,媽媽背靠合上的病房門用一種複雜眼光看着他。
“阿綏,這句話我已經和你講了無數遍了,”高爸爸拍拍兒子的腿,不知不覺中這雙曾經挂在他身上的幼童短腿已經變成一雙能頂天立地的成年男人的長腿,他在這個晚上切實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老去、正在和妻兒進行一次最長久的告别,他嘴角挂着慈愛的微笑,“你是個成年男人了,你要對自己的一切負責。”
“今天,我還要加一句,你要對你的愛情負責。”
高爸爸展開手掌,手掌中央放在他的手機:“小薛的航班信息、地址、最近做了些什麼,都在我手機裡了。收集這些信息不容易,欠了很多人情,但是,你可以選擇不看,讓費的力氣人情都浪費掉。浪費是沒關系的,隻要你确定這個選擇是對你的愛情負責。”
高綏沒有猶豫,他果斷接過手機,但在開機前,他與父親四目相對,第一次正面他叫了幾十年爸爸的男人,正面他眼底對兒子的深情。
“爸爸,如果,我現在沒有答應你們回家繼承家業,你還會幫我、對我說這些話嗎?”這個疑問,埋在高綏心裡,十幾年了。
高爸爸輕笑一聲:“你以為我老高家産業真離了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