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苓璐起身,重新點燃了煤氣爐,熱水壺裡的水重新準備變得滾燙。她站在廚房裡,轉身,一眼就能望見門口挂着的銅錢形平安挂件。
高綏對她好像從來沒有什麼期望和要求,高中的時候是,現在也是。
她是記得的,從小到大,全部人都對她抱以不同的期待,努力、認真、優秀、身材永遠保持在理想狀态、美麗……
但高綏沒有,高中時小組比賽,她拖好幾次後腿他都不在意;長大了,交往了,他也沒有對她提過任何要求,就比如即便他是明星,女朋友的穿着會成為競争對手拉踩他的借力,他也從來對她的穿着提出過一句意見。
月亮升到了天空最高點,整個渠陽縣都陷入了黑暗中。薛苓璐的眼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房間裡顯得格外明亮。她盯着天花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可她對高綏有了越來越多的要求。
她努力壓制,但是還是控制不住。就像看到社會新聞青少年作惡時的憤怒一樣,它們都會自己生長,最後破土而出。
淩晨五點,天際線泛起一道淺薄的白光,薛苓璐收到了高綏的短信。
他說對不起,才下戲。
薛苓璐望着天花闆,仿佛已經穿過屋頂看到了鄉村漆黑又伴随着點點閃爍的夜空。在黑夜之上,是空曠的大氣層和浩瀚的宇宙。在過去的46億年裡,它們靜默地爆炸、滅亡、生長,無視人類。
人類擁有的和小動物相比的漫長歲月,在以光年為計算單位的宇宙中實在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薛苓璐看到對不起三個字時瞬間就沒了那些要求,隻是心疼地想他這兩日估計會特别累,等會太陽就要從地平線上升起、高挂空中了。
淩晨五點二十,她在眼皮子要耷拉下來的前一秒拿起手機給高綏發了信息,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手機屏幕的光亮隻能從這條縫中溜進來。
“你要注意身體,抓緊時間睡覺。”
“好。你要好好睡覺。”要總是能睡個好覺。高綏握着新代言的手機想。至于他,他是睡不成了,和公司提出了退圈後,很多業務都被提前了,當然也有不少正在有待商榷中。
所有利益相關方疑都認為他瘋了,好幾個商務負責人甚至大老闆都打電話來,要求和他親自溝通,哪怕他在提出退圈的同時已經明确提出了按合約進行所有補償。大家仍然想留下他,除了出于利益,還出于情誼。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到了年少時不曾想過的結局。
薛苓璐将畏望秀離家出走的消息瞞了兩天。第三天,畏曉玲沒來上學,隻托隔壁班一個同學給她帶了字條。
紙條上的字連娟秀兩個字都說不上,它的内容很簡單:我并不想留在這裡了。
薛苓璐慌了,趕緊聯系了還在上班路上的王老師。王老師一聽,着急地停在了路上,于是薛苓璐就随即聽到了一串不同交通工具發出的響鈴聲。
王老師給畏曉玲舅舅打了電話,然後自己和畏曉玲舅舅一起找了一個小時,沒找到人,就報到了校長那。
校長将剛下課的薛苓璐叫到辦公室,手指點着那紙條,拉下臉,語氣是這麼久來第一次變壞:“薛老師,學生不懂事,想一出就是一出,他們不知道自己決定背後很多的安全問題的,你作為老師,第一時間應該上報,讓大家趕緊找到孩子。”
“我一二節的課,”薛苓璐解釋道,“并不是不擔心畏曉玲,或者覺得這是一件小事,但除了畏曉玲,還有幾十個孩子等我上課,我也知道王老師已經出去找了,所以就決定先把課上完。”
“好了,薛老師,”校長伸出手擺擺,示意不願再聽,“畏曉玲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是個特殊孩子,我們不盯着可能就一輩子找不到人了。現在,所有不用上課的老師都出去找。什麼時候把人找到了什麼時候回來。”
全部老師包括支教老師在内都湧出了校門。坐在三輪車上,杜遙使勁地摟摟她,安慰道:“我覺得你做的也沒問題,如果是我,我也會先把課上完,隻是可能站在校長的角度,他覺得另一種解決辦法更好而已。”
薛苓璐點點頭,她沒有感受到委屈,她現在全身心都充滿對畏曉玲的擔憂。大家好不容易把畏曉玲從她爺爺手中搶過來,如果再被搶回去……她真是犯大錯誤了。
杜遙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又伸出手搖搖她的肩膀:“不要攬責啊,不要做自省人格的人。做人不能過分善良。”
薛苓璐扭頭看杜遙,杜遙右側戴着耳骨釘,身上依舊色彩單調的運動套裝。薛苓璐眨了眨眼睛,嗯了一聲。杜遙彎了笑眼,視線重新歸正,望向前方。
她們最終是在鎮上一座小山山腳找到畏曉玲的。
這座小山山腳記載着薛苓璐的一段人生小故事——和高綏、和其他幾對情侶一起度過的第一場篝火圍話。
尚是孩童年紀的女孩坐在巨大的原石上,淚眼婆娑地從圍着她的人群裡投出目光,可憐兮兮地看着她,哭泣聲随着開口說話溜出:“都不要我了。你們都不要我了。”
站在畏曉玲身邊的高年級老師黑眉高聳成山,無言歎息。
薛苓璐喉嚨動了動,慢慢靠近,然後蹲在畏曉玲面前,拉起她的手:“曉玲,我不是有心欺騙你。”
“我知道,”小女孩癟着嘴,将手從她的手中往外抽,吓得她趕緊松手怕傷到稚嫩的小手,畏曉玲嘴角更加往下耷拉了,她哭着說,“是我舅媽也不要我了。就像我爸爸媽媽一樣。”
小孩就像自己提前預知了結局,堅定地紅着鼻子道:“我舅舅也會這麼做的。”
在成人世界打拼十幾年、幾十年的老師們紛紛轉過頭,鼻頭慢慢紅起,直到一道清麗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打破了這悲傷沉重的氛圍——“事情都還沒發生,你怎麼知道一定會這樣?事情發生前想再多,也隻是你在猜而已。”是杜遙。
杜遙站在薛苓璐身後,環胸,和衆人不同,她臉上疑惑的情緒多過同情。
薛苓璐能理解杜遙的反應,對于杜遙這種出身的人來說,力争是生活首選的宗旨。杜遙沒有體驗過和她生活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再聽說考據,也很難在第一反應時超出她的思維慣性。所以啊,永遠沒必要追求别人的理解——可惜這麼簡單的道理她花了将近七年才真正懂得。
薛苓璐再次伸手拉住畏曉玲,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把和她的溝通建立在一個比較成熟的思想上:“曉玲,你還記不記得你和我說過你覺得你舅媽是個很厲害很優秀的人,你覺得她本來應該走出這裡?”
畏曉玲的哭泣猝然停下,淚痕幹在臉上,她的手漸漸失去力氣,手腕卸勁,手掌癱軟在薛苓璐的掌中,她的腿往後縮,直到碰到了大腿根,她再次抽出手,抱着膝頭将自己的整個身子蜷縮。
很久之後,她把臉埋在膝頭,聲音虛虛實實:“可我不想她走。”
薛苓璐坐到她身邊,拖長嗯了一聲,道:“可你也确定她就算走也還是會愛你啊。”
畏曉玲抿唇,搖頭:“我不确定。”
“曉玲,”薛苓璐目光炙熱地側頭盯着女孩的臉,語重心長地輕聲道,“怎麼能不确定呢。你舅媽和你并沒有血緣關系,但她為了你可以得罪她丈夫的其他家人,甚至她的丈夫,而那些人比如你舅舅,他們才是能帶給她更多好處的人。但她并沒有選擇他們,她隻選擇了你。能做到這邊,隻能是因為她愛你。”
女孩的眼眸中燃起希望,話語聲顫抖起來:“可是她走了,她很快就會有别的小孩,她不會再回來,她就算再愛我,也不能陪着我了。”
可依賴之人離去,我們會本能地産生恐慌,此時選擇勇敢還是後退很關鍵。
“首先,曉玲,你不能光聽信其他人說的話,”薛苓璐稍微整理下思緒,盡量讓自己的表達更加有條理好理解些,“你舅媽不一定會像他們說的那樣生活。第二,就算是很親近的家人,彼此再相愛,再喜歡對方,也要尊重别人的權利,所有人都有選擇自己怎麼生活的權利,你舅媽也有。她可以選擇留在這兒,也可以選擇留在别的城市。同樣地,她可以選擇之後她的婚姻生活、要幾個孩子。”
薛苓璐深吸了一口氣,帶上笑容:“你也一樣,你上完大學後也能選擇自己是繼續留在這兒,還是去大城市裡闖一闖、看一看然後定居。”
女孩完全沒了哭泣心碎的迹象,從自己用身體圈成的防禦台中擡起頭,隻是眼睛還是水腫的,她帶着鼻頭上的一點紅追問:“我可以自己選擇讀什麼專業嗎?”懵懂,又似乎将薛苓璐所說的話全部理解了。
專業兩個字和這個問題能從畏曉玲嘴裡聽到,着實讓薛苓璐意外了一下。她的應答也因此停頓了一小段時間。
畏曉玲得到肯定的回答,情緒徹底平穩。
遠處,王老師和畏曉玲舅舅一起往他們走來。
“薛老師,如果我舅媽真的和我舅舅離婚了,不回來了,我該怎麼辦。”
畏曉玲看向她的舅舅,而薛苓璐看向她。
薛苓璐平靜地告訴她答案:“按照你舅媽在時她的要求繼續生活。努力學習,絕對不向你爺爺屈服,走出去,上大學。”奪回你選擇的權利,然後尋回屬于你的真正的生活。
“曉玲,當你接觸越來越多的人,看越來越廣闊的世界,你會發現永遠會有人愛你。”
女孩扭頭,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這個到目前為止僅僅陪伴了她月餘的老師身上,眼中燃起無色火焰:“就像你和你的男朋友一樣嗎?”
薛苓璐驚訝地睜大眼睛,腦海裡浮現出一百種猜測,最終敲定了一個最合理的:“你看到我們在這裡錄節目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偷看!”畏曉玲迫切地申辯,現在的她經不起再一次失去。
“沒事沒事,”薛苓璐了解這種情緒,她曾經無數次處于這種循環中,失去-失去-再失去,她曾經在兩天内先後得知奶奶讨厭她、媽媽恨她、外公外婆要是要做選擇也不會選她。薛苓璐為畏曉玲将她的碎發别到耳後,微笑,答,“當然會。”
“隻要你願意,你會擁有般配的愛你的男朋友,會擁有幸福快樂、愛你的家庭,還會有個可愛的孩子。隻要你願意。”
王老師和畏曉玲舅舅離她們還有十米的距離。
薛苓璐帶着畏曉玲站起,仰頭望向天空:“你生來就是遊鷹,你會走出這座大山。”
這座迫女嫁人、自有規則的大山,這座擋住了許多外來人的大山,這座從生存到思想上都在壓迫女子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