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親。
——薛苓璐
周子曦的父母再也沒有來過電話。
當地的婦聯、居委聯合行動,都沒能将兩位家長安撫着坐下談談。
來支援的第15天,薛苓璐收到了指令,由她和其他兩位來自棠福的志願者、幾位由各個部門聯合組成的領導組于三天後一起将周子曦送到棠福。到了棠福後,再對周子曦的父母開展細緻的工作,争取将這件事一次落實。
棠福,取大唐福澤之意,一向是個人丁興旺的地方。
小攀森很早就被接走,他的父母是一對戴着眼鏡的白領,在區外等待他們日思夜想的幼子時仍謙遜溫和地和志願者們笑談。一見到兒子,父母親瞬間熱淚盈眶,兩人不約而同地蹲下,都哽咽了。
薛苓璐看着内心五味陳雜——人和人的命運從生下來就有了太大的不一樣。
攀森媽媽蹲在地上将小攀森來來回回檢查了好幾遍才停下,剛抹幹了眼淚,就擡頭看着小張發問:“周家小幺現在情況怎麼樣?”
小張有些疑惑,但很快反應過來,連忙答道:“攀森媽媽,您是和周家相熟嗎?”
攀森媽媽神情微頹:“我們是一個社區的,就互相認識。周家情況我們也是一天天看在眼裡的,在群裡聽到周家隻剩下小幺了,比較擔心。”
薛苓璐連忙抓緊機會:“那請問您能幫我們聯系上子曦的父母嗎?”
攀森媽媽無奈地搖搖頭:“你們可能不知道,周家的事情複雜。周家姐妹自從父母離婚之後就是跟奶奶過,奶奶一個月200的補貼,根本養不起兩個孩子,一開始周大哥兩人每月給個一千的撫養費,兩個人加起來還有兩千塊,周奶奶出去撿些廢品扣着倒也能活。後來周大哥他們兩個人都結婚了,兩個小孩就全靠奶奶生活了。周奶奶去棠福好幾次,要不來錢,就隻能帶着兩個孩子去大鬧,也在棠福的人回來說帶着兩個孩子去鬧得很難看,他們的新家意見很大。周奶奶太苦了,大家都不忍心,平日也是默認的一家輪一家地包他們祖孫三人的夥食。一開始周奶奶春節都沒有新衣服,鄰裡的女兒不忍心,每年回來就買一件百來塊的外套。周奶奶這個人好,樂觀,當這兩個孩子的面從來不埋怨。本來苦日子看着就到頭了……”
攀森爸爸也覺得可惜:“每年回來見到兩個孩子我都于心不忍。父母生而不養,導緻兩個孩子要什麼沒什麼。如果沒有這場洪災,周奶奶的大孫女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我們都說孩子如果考學成了,就算考了最差的學校,每年的學費我們這些鄰居先幫她出了。唉,真是時也命也,這反季節的洪水……按常理來說不該有這麼一遭的。”
“攀森爸爸媽媽,你們有收養子曦的打算嗎?”小張出聲即奪人。
薛苓璐看向她,她一臉歉意和不好意思,但語言依舊誠懇認真:“我知道這很唐突,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沒有那麼多時間循序漸進地探查您們的态度。所以,抱歉我隻能這麼直接了。”
攀森媽媽站起來,往肩上扯了扯挎包,先是一楞而後連忙擺手,溫和回答:“沒關系沒關系,不用抱歉,你們幫我們照顧攀森這麼久,我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了。對于收養子曦的事情——我們有商量過——很抱歉,我們各方面的條件還不足以支撐去多養一個小孩。”
小張眼中抹過失望,搖頭:“您也不必抱歉,我們隻是想多一條路,多一個可能。”
小攀森戀戀不舍地牽着爸媽的手三步五回頭地搭上了奔赴新城市生活的小汽車。
薛苓璐的心理也有些失望,反倒是提出問題的小張情緒波瀾不驚、和來之前一樣。
小張看出她的疑惑,邊走邊笑道:“别看我才三十幾,我已經參與過很多次救援活動了,見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也被拒絕過很多次了。”
薛苓璐驚訝:“你怎麼都沒提過,我們還以為你和我們一樣是新人呢。”
小張微笑,順手搬起了地上一塊尖銳的石頭,往旁邊稍微放了點:“我比子曦慘,無家無友,是天生幹這一行的料。”
小張笑對薛苓璐,挑眉,神情輕松:“所以啊,子曦的事,不要太傷心。”
子曦又恢複了一開始那種孤僻的生活,大本營和臨時安置地不同,沒有那麼多的孩子,少數幾個孩子們形成的氣壓也比較低。
薛苓璐就這麼看着自己前些日子付出的努力付諸一炬。
她長呼一口氣,眼睛裡是再也掩蓋不住的失落。
她坐在小坡上,和高綏打電話,他的臉出現在鏡頭裡的一瞬間她就忍不住哭出了聲。她看到了高綏的意外和慌張,以及随即的冷靜和耐心。
他語調輕柔,睡眼惺忪,卻在她哭泣的一瞬間完全醒來,安靜地聽她越漸隐藏不住的哭聲,騰徹心扉的哭聲。哭聲中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啊聲,那是她深埋了多年的求救。
很久之後,第一縷夕陽落在了她的後背。她才幹涸着淚眼,将眼前的世界從模糊看到清晰。
她将下巴埋在膝蓋之間,控訴過往種種:“高綏,我四歲才被父母接回去夢澤,剛出生,我媽媽就不要我了——他們說是因為沒有精力帶兩個小孩——但我知道,是我的媽媽在得知原本的兩個男孩變成一男一女,奶奶對她的态度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沒法接受。”
“但這個也不能是她将我抛棄的理由啊。”
成熟的女人坐在低矮的土堆小坡上,未施粉黛但五官精緻,清風疼惜地親吻她的額頭卻沒能帶走她的悲傷。
高綏沒有沉默,他的聲音如夜晚小王子聽到的夜莺聲,動人也誘人:“阿苓,我會來到你身邊。”
薛苓璐盈盈的眼睛還未緩過來,聽着他的話,就勾起了嘴角。
第17天,薛苓璐将自己沒有多少的行李帶上,她不知道這一去是否還要回來。小張替她提前拿到了紀念徽章:“不是統一做的,是在當地做徽章的廠子拿的,給你們這些新人留個紀念,希望以後這片大地上若是有了災難,你們還能和今天一樣挺身而出。”
薛苓璐點點頭。
兩人四目相對,很多話靠眼神說了,就夠了。
第18天,專組啟程。
周子曦和她最熟,一直黏着她不肯有半刻離開,薛苓璐也很清楚她的心思,特别注意自己在她的可接受範圍内活動。但即便如此,周子曦一路上仍然格外警覺。
随行的教育專家在商讨方案時随口提到:“孩子還沒從洪災帶來的恐懼和親人去世的哀傷中走出來,就要面對父母都不願意養自己的現實,她已經在極度惶恐中了。”
第19天,他們到達了棠福。第20天,組長叩開了子曦父親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