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發面饅頭臉上的怒意突然消散,小眼睛滴溜溜轉幾圈,詭異的笑容爬上嘴角,馬克西姆有一種預感,這個死養雞的又準備不幹人事了。
“你,去給我找個東方女人來,就在你那個地盤找。雅利安男人多的是不差他一個,我要讓他知道給臉不要是什麼下場!”
利落的轉身,就像選秀節目的導師一樣,雞姆萊将幸運手指指向了馬克西姆。
“啊?我?”食指伸的筆直,這次瞪大眼珠的換成了馬克西姆。
“對,就是你。既然優秀的德國女人都看不上,那就去給我娶東方女人,我倒要看看他怎麼過下去。”背着雙手面向窗戶,欣賞着街上的風光,本就扭曲的心依然變态到新高度。
“我親自申請同意這份婚約,我還要親自舉行婚禮,這會是我辦過的最大的婚禮儀式,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沃爾裡希家的人娶了個什麼東西,以及他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一個月之内把這件事給我辦完,不然你就跟他一起滾去黑森種地。”
“保證完成任務。”
比了個相信我的手勢,搭乘最近的一趟航班,馬克西姆緊急回了上海,甚至連艾因斯都沒時間去看。而到上海後他才發現這事并不簡單。
盡管早有貿易往來,但大部分中國人還是以洋鬼子稱呼他們,即便在最開放的上海,中外婚姻也是少見的厲害。
别說把女兒嫁給洋人了,此前某家公子想納洋女人做姨太太,被公子爹知道後差點打斷他的腿。某家小姐和洋人多吃了幾次下午茶,名聲的變得和山羊奶酪一樣難聞。
好一點的人家不願意把女兒嫁過來,願意把女兒嫁來的人家爛的出奇。忙忙碌碌海選了一周,馬克西姆愁的頭發都掉了一大把,這期間他詢問過艾因斯這事到底能不能取消,可惜今早他剛收到答複。
艾德曼這個倔驢又惹毛了希姆萊,本來那胖子都準備找個台階下了,結果現在舊恨未消新愁又起,他甚至揚言如果一個月内馬克西姆不能找到人,那他就親自去漢堡抓一個做飯的東方人,甚至找個黑人來。
恨不得飛回柏林揍那死小子一頓,這一周他被顧問團笑話的厲害,就連那些朋友也敬而遠之。就當他試圖用報紙捂死自己時,那個總是帶着書生氣的商人救了他一命。
“舒伯特先生這是有心事?”
“不瞞你說林先生,我的上司命令我一個月内找到一位女士,并讓她嫁給一個德國人。可您也知道,這樣的人選不是那麼好找的,畢竟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沒爹沒娘,老婆總要選個好的給他吧,不然也太可憐了。”
咂摸着香煙,止不住的搖頭,馬克西姆和林海認識的還算長久。他也見過白敏,可惜那位傳奇一樣的女士并不長命,隻留那捧在心肝上的女兒一人。
他還記得那位林小姐,身體貌似不是很好,但語言天賦完全随她母親,腦子也很聰明。
“說起來林先生的女兒已經十八歲了,按照你們的習慣,她也算是晚婚的大姑娘。”
遞上從柏林帶來的照片,高壓之下馬克西姆準備開個小小的玩笑緩和氣氛,反正林海以脾氣随和聞名,他從未見這位先生發過脾氣。
“不如嫁給這位怎麼樣?二十一歲,家裡有錢,還是獨苗,上面沒有婆婆壓着,外貌條件在德國人裡也是最優秀的那批了。就是脾氣有點倔。”
接過照片的手停在半空,兩秒後又接過照片仔細端詳起來。見林海臉色越來越嚴肅,意識到自己開的玩笑有些過分,遞上一根古巴産的雪茄,馬克西姆希望他們的友誼不要消散。
可哪個男人願意和想把自己女兒塞給洋鬼子的家夥當朋友呢?
“這件事…”擡起頭林海平靜的像是在談天氣一樣,這令馬克西姆很是詫異,“這事還要問問她的意見,畢竟是她要嫁人,這事上我尊重她的選擇。”
“你不生氣?不想揍我?”
“我為什麼要揍你?”歪着頭看向這位德國朋友,林海不知他為何會有如此反應。
“你們不是很讨厭洋人?我之前問那些人有不要考慮這事,他們就差一盆水潑我身上了。”
“那是因為你就像推銷東西的人一樣,隻有賣不出去的東西才要上門推銷,好東西不用打廣告就有人擠破頭去買。”
将照片揣進長衫口袋,林海小小嘲弄了對方一下。
“我和白敏都留過洋,我也在德國念過書,雖然是個複雜的問題,但目前看我不讨厭你們。至于嫁人這件事,我們都不支持盲婚啞嫁。而且明年我想送他們兄妹去德國留學,如果能喲有人照應的話就更好了。”
“但你女兒不是有個什麼未婚夫嗎?”
“呵,蕭上校有八個姨太太,我可不想女兒在這種人家熬日子。本就是上一輩随口說的,怎麼能當真。而且你們洋人不是隻能娶一位妻子嗎,起碼人少清靜些。”
“所以…你回去問問?”
“我去問問。”
“…好…”
煎熬的又等了一周,期間希姆萊親自緻電要求他必須辦好這件事。心懸到嗓子眼,馬克西姆甚至做好了去黑森種土豆的準備,但命運之神光顧了他。
星期日的晚上,林海帶着另一張照片前來。
“這是小女剛照的相片,她說願意嫁。”
擡手示意,貓着腰的管家将照片與一個盒子雙手奉上,散發着香味的木盒被打開,一件精美的金玉如意靜靜躺在紅綢上。
“這是?”雖然不理解玉器的價值,但馬克西姆知道這件如意絕非凡物。
“德國路途繞遠書信不便,林某不過一介商戶,後續婚事還要勞煩舒伯特先生,隻望諸事皆如意。”又送上一張絹紙,林海語氣依舊平靜的不像話。
“這是嫁妝單子,既然此事是貴國領袖親自牽橋搭線,那林某也當盡全力支持。隻望婚後能多照拂一二,以及明年讀大學的事…”
“你真舍得?德國和上海可離着十萬八千裡呢?”狐疑的看向面前的男人,馬克西姆覺得林海應該幹不出賣女求榮的事,“你沒逼她?我們可是倡導自由婚姻的。”
“我為什麼要逼她?”又歪着腦袋看人,這次疑惑的換成了林海,“她一晚上就答應了,這周隻是在等衣服做好照相片而已。”
很明顯馬克西姆并不了解林小姐,也不了解白敏能把孩子教育成什麼樣。
拿到照片的當晚林小姐和丫鬟小翠一起看了半天,小翠分不清洋人的臉,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洋人還算好看。
語重心長的分析利弊,身為包辦婚姻的受害者,林海不願女兒走家長的老路。但他貌似也不太了解自己的女兒。
“答應下來吧。”
随手将照片放在梳妝台上,由着小翠拆解發辮,林小姐語氣比她爹還平靜,同時也質量守恒的讓林海變成了馬克西姆。
“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依舊對鏡卸妝,裹緊披肩抵禦夏末的涼風,中藥味透過窗戶鑽進鼻尖,“嫁誰都是嫁,為什麼不嫁個身高體壯的,若是日後落魄,去做力工都多賺幾個錢。”
“這是決定一輩子的事,你可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
終于舍得轉身,劉媽送來了今晚的湯藥,白瓷勺子輕輕攪動,林小姐對這件事并不上心。
“蕭家八房姨太太十五個孩子,蕭江再好,那個戲台我也不想去。王司令兒子夜夜流連百樂門,前天剛上過報紙;劉行長年輕有為,可惜比我更像藥罐子,若是想做寡婦選他倒合。至于剩下的更不用提了。”
“你可以不嫁,在家裡一輩子也無妨。”
“等哪天王司令把炮架你眼前,劉行長扣了你的錢,父親啊,你不還是要舍我出去。就跟青島外祖家那樣,也曾比武殿前名列榜首,最後不還是被一門火炮轟開門。三表姐去年拼死生個兒子才得了點好臉色。”
小口抿着湯藥,盡管才風華正茂十八歲,但林海總覺得這孩子倒像個老人。
“反正明年也要留德,兩項合成一項辦也算是提升效率了。若是日子不順心我離婚就是了,大不了還有梅莎姨媽那可去。”
熱淚盈眶聽完故事,抱住林海差點将對方勒過氣,不斷拍着略顯單薄的背,馬克西姆感謝命運女神帶來林海,他終于不用去黑森種地了。
“兄弟你放心,你女兒以後我照顧,決不讓她受委屈!”
“馬先生,老爺他快讓您勒死了。”
“哦,不好意思。”
當馬克西姆美滋滋帶着照片和嫁妝單子回柏林複命時,氣消了一半的希姆萊本有些猶豫,但那豐厚發嫁妝讓他忍不住咽口水。思考良久他委婉的讓馬克西姆去問艾德曼的意見,畢竟這事已經不少人知道了,他現在卡在尴尬的台階上,上下都不是那麼回事。
可那些嫁妝是真金白銀的東西,他也舍不得。
當馬克西姆準備敲鑼打鼓慶祝艾德曼即将步入婚姻殿堂,試圖讓對方看一眼未來新娘,可最後那張照片卻被撕成碎片丢盡垃圾桶,還被一把火燒個幹淨。
這把馬克西姆氣的肝疼,學着艾因斯的模樣跳腳指鼻子怒罵,恨不得揍這個倔驢一頓,他趕緊自己一個月的心血都喂了狗。
“人家已經同意了,希姆萊都簽字了!你今天願不願意都要給我娶!”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我死也不結婚!”站在辦公室中間梗脖子對抗,此刻艾德曼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後悔一輩子的決定,“我就是當一輩子苦力,死外面我也不結婚!我是人!不是狗!”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這可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好姑娘!看上你是你撿便宜了!要不是我年紀大我都想娶了!”
“那你去啊!又沒人攔着你跟和你女兒一樣年紀的人結婚。不好意思,忘了你沒孩子還是個老光棍。”
“行!你有種!你有本事你也打一輩子光棍!你以後結婚就是狗!”
氣的吹胡子瞪眼,馬克西姆不知該如何回複林海,隻能留下兩句狠話。而林氏父女相當豁達,隻表示這件事強求不來,雙方好聚好散也不丢臉,作為補償馬克西姆一封推薦信将兄妹倆送進了最好的大學,他實在沒臉見林小姐。
而這場鬧劇後艾德曼被送到了慕尼黑,是老沃爾裡希的手筆,他到底還是看不得孫子在柏林受氣。一番威逼利誘下再也沒人敢提艾德曼的婚事,當然這并未換來對方的一點好臉色。
失去母親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艾德曼脾氣都很古怪,起碼在那一年内,就連艾因斯也要柔聲細語察言觀色的和他講話。他似乎将家裡一切悲劇的源頭都推到了祖父身上,若不是他送父親去戰場,那這個家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他也不會變成這樣。
憎惡憤恨終于在第二年夏天爆發,失控的艾德曼差點掐死自己祖父,而這一爆炸性新聞讓希姆萊脖子一緊,直到現在他都不敢再提婚配這事。
一直到艾德曼從垃圾桶裡撿回摩西,他那古怪的性格才慢慢變得正常,艾因斯的工作療法也很管用,被歲月磨平了棱角,艾德曼終于變成希姆萊喜歡的模樣。
可惜人并不是流水線制造的模闆,而他也并未改變什麼。
窩在床上看小說,感受到身後床墊凹陷,感受着粗糙指腹劃過肌膚,數年前豪言壯語的人正黏在身上,今天他的臉色比畢加索的畫還要抽象多彩。
“不是看不上我,一輩子都不想結婚嗎,現在出門右轉聖母院應聘神父,或者買張車票去羅馬修道院。”特有的陰陽怪氣調調傳入耳中,林安敢肯定艾德曼的腸子絕對青紫一片。
“我有眼無珠,我該死。”
“誰教你的中文?”
“馬克西姆,我想和你說話。”
皺着眉轉身,艾德曼說哪種語言都還可以,就連卡痰一樣的法語都能說的好聽,唯獨中文,那奇怪的語調仿佛沒被訓練好的AI,甚至讓她産生了恐怖谷效應。
換做平時林安肯定會一腳踢開他,但今天他貌似真的很傷心。戳了戳光潔的額頭,翻身将對方攬進懷裡,下巴抵在柔軟的金毛腦袋上。在看不見的角落無奈苦笑一下,人生無常世事難料,隻差一點她就能實現移居瑞士的願望,艾德曼也一樣,隻差一點他就能如願。
但再懊悔也沒用,林安不确定如果那時艾德曼告訴自己那個計劃,她是否有勇氣押上性命去冒險。二十一歲的艾德曼也不知道自己會愛上一個奇怪的東方女人,也不知道時代的浪潮會将他推向哪裡。
她們做錯了,但又什麼都沒做錯。歸根結底,她們隻是做了那時最好的選擇,若非要挑出錯來,那她們隻是生錯了時代。
但林安不清楚要是晚幾年穿越,她是否能遇見現在的艾德曼,她們更可能是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平淡過完自己的人生。
“什麼都不要想,如果你是我的,那不管何時何地,你永遠都屬于我。當然如果你不屬于我的話,那你也會想辦法來到我身邊,就像現在這樣。” 剛塗過面霜的手還帶着若有若無的香味,輕輕撫摸斷掉的眉毛,那雙藍眼睛永遠倒映着她的身影。
“是的女士。”
撐起身體調整姿勢,試圖将主動權奪回手中。沒有什麼好懊悔的,如果真是命中注定,那他隻需等待,等待那人出現。她甚至都不用靠近,隻需一個眼神,他就願意奔向她,即便路上長滿荊棘得不到任何回報。
“Ich geh??re dir, mein liebster.”
艾德曼并未奪回主動權,撐起上半身,蜻蜓點水般的吻掀開夜之樂章。試圖用歡愉忘記一切,透過窗簾縫隙林安看見飄落的雪花。
冬季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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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北國的人對雪景司空見慣,靠在卧鋪上翻看剛買的騎士小說,隻是瞥了眼窗外,維克多并不希望回到莫斯科時也是風雪相伴。
“伊萬,伊萬?萬尼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瓦西裡耶夫!”
“我聽得見。”
維克多的大嗓門引來隔壁的不滿,忍受身側傳來的敲擊,坐起身伊萬下意識去找那片白桦葉,可惜他将其留在了巴黎,那個腐爛的大都市。
“你為什麼把護身符留給那個女人,那東西已經跟你七年了。”看出他在尋找什麼,放下小說她貌似猜到了伊萬的心思,“你認為巴黎能和你長得像的會是什麼人,勸你别抱有不切實際的想法。”
“我不是德國人。”不滿的抱怨,伊萬怎麼會想到他歪打正着和德國宣傳的雅利安那麼像,但他也隻回答了最無關緊要的問題。
掀開窗簾,夜空被雪景反射的更加明亮,望着孤單的幾顆星星,伊萬莫名想起那雙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總是溫柔笑着的。
“我隻是覺得那些錢不夠而已。”
“最好是。”
“明年夏天你準備去哪裡?”
“你如果敢說巴黎,我就把你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