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灌入口鼻。
喻和頌在強烈的窒息感中猛然睜眼,望見一片陰雨朦胧下的墓園。
雨幕纏着遠方連綿的山脈,卷進天邊烏雲。
耳畔響起斷斷續續的聲音。
像年久失修的老舊電視機,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請節哀……”
“……真是天妒英才……”
“太可惜了……”
失焦的視線自遠山緩緩落回,喻和頌逐漸看清周遭。
一把把撐起的黑傘錯落開雨幕。
傘下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如同走馬觀花般,在喻和頌眼前逐一劃過。
直到幾張分外熟悉的面孔闖入視野,視線定格。
身形瘦弱的青年跪趴在嶄新的墓碑前,哭得胸膛劇烈起伏。
雨水順着撐在他上方的黑傘滾落,打濕他半扇衣襟,他卻毫無所覺。
青年身前,身穿黑衣的中年女人頭戴一朵白花。
未施粉黛的面孔肉眼可見的憔悴,她并不如跪趴在地上的青年般哭得激烈,卻也是埋着臉,眼淚一瞬不停地無聲落着。
女人身後,撐着傘的中年男人眉頭緊擰。
他沒有哭,隻是壓着眉,周身籠罩着化不開陰霾。
弟弟、繼母與父親。
喻和頌看着墓碑前熟悉的三人身影,下意識想要朝他們走去。
然而還未來得及邁開步子,前方的人忽地後退了一步。
近在眼前的黑傘傘尖朝他襲來,他下意識擡手去擋,卻看見始料未及的一幕。
黑傘穿過了他的手臂。
喻和頌定睛望去,發現不隻是黑傘。
雨珠、被風卷落的樹葉、低飛而過蜻蜓……這世間真實存在的萬物,都仿佛與他做了切割。
跪趴在墓碑前,哭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的青年被他身後保镖扶起。
墓碑上被遮擋住的照片暴露在雨幕中。
喻和頌視線穿過雨幕,看見了嶄新墓碑上,自己的照片。
腦中轟然嗡鳴,靈魂發出劇烈震顫。
分明落不到身上的雨水,卻頃刻将他淹沒。
冰冷的水流模糊喻和頌視線,他下意識想要走上前,将墓碑上的照片看得更加清晰。
然而剛邁出一步,身體忽然不受控地被向後拽去。
穿過一把把黑傘下熙攘的人群,又看着人群在視野中遠去成烏壓壓一片,失控的身體停了下來。
停在了一個男人身邊。
男人一身黑色西裝,站在墓園門口的樹下。
晚秋的天,枯葉落了一地。
男人沒有撐傘,枯敗的枝葉擋不住雨,雨水落了他滿身。
細雨淋濕的,是一張喻和頌并不陌生的臉。
黑眸如墨,挺鼻薄唇。
涼薄的眸看誰都是化不開的冷漠與疏離。
江氏集團現任掌權人,江季烔。
論淵源,喻氏與江氏倒是淵源頗深。
兩家起家的領域相仿,早年祖輩間沒少扯過頭花。
你陰我一下,我坑你一筆,都是家常便飯。
後來兩家各自壯大,盡管後續拓展的領域不盡相同,本家基業上的生意相争仍是不可避免。
因此說一句世仇,也不全然誇張。
至于喻和頌本人和江季烔這個人。
兩家本家的生意是重中之重,隻會交由掌權人或者未來掌權人負責。
喻和頌被作為繼承候選人培養多年,與江季烔在生意上的往來不可謂不少。
每一次碰面,都是互為對立面的劍拔弩張。
因此不論從哪個層面出發,江季烔,都沒道理出現在這裡。
這場怎麼看,都是喻和頌的葬禮上。
被拽到江季烔身側後,喻和頌震顫的靈魂逐漸安穩下來。
眼前種種由不得他不承認。
他死了。
眼下正在進行的葬禮,是他的葬禮。
然而任喻和頌怎麼去回想,都想不起死前記憶。
隻記得他為了收拾公司的爛攤子,連軸轉了一個多月。
通宵一夜回到家後,甚至沒來得及躺下睡上一兩分鐘,又接到緊急電話。
記憶在挂斷電話後戛然而止。
“江總,您要的資料已經找齊了。”
身後驟然響起的聲音打斷喻和頌思緒。
喻和頌轉身,看到穿一身幹練職業裝的女人撐傘走來。
女人他認的,是江季烔的助理之一。
助理撐傘停在江季烔身前,遞出手裡厚厚的文件袋。
江季烔垂眸看了眼,沒有馬上伸手去接。
他重新擡眸,視線落回到遠處寂靜的葬禮上。
視線停駐良久,他才收回,接過文件袋轉身往墓園外走去。
他一走,喻和頌忽然不受控地跟着他飄了起來。
喻和頌試圖控制身體停下,但隻要與江季烔之間的距離超過一臂,他便會完全失去對身體的掌控權,被強行拉到江季烔周身一臂範圍内。
這個認知讓喻和頌輕蹙起眉。
他跟着江季烔飄上一輛黑色轎車。
男人在後排落座。
司機迅速從前座的儲物櫃裡拿出一條幹淨的毛巾,恭敬遞向後座。
一滴水滴在江季烔從文件袋中抽出的文件上,暈染開墨迹。
江季烔才擡手,接過毛巾,擦去發間滴落的水珠。
助理聲音在副駕駛座響起。
“目前已經可以确定,喻先生出事的那輛車上,駕駛司機是江先生繼母的弟弟,盧勇程。”
喻和頌瞬間擡眸,看向副駕駛座。
“事故車輛從盤山公路墜入海中,盧勇程和喻先生雙雙溺亡,被發現已經是當天夜裡。事故發生後第二天,盧善影女士,也就是喻先生的繼母,曾被帶走調查,但又很快被釋放。”
聽着助理的描述,碎片的畫面在喻和頌腦海中閃爍。
荒無人煙的盤山公路、漆黑冰冷的海底、男人橫着一道長疤的猙獰面孔……
助理的聲音還在繼續。
“調查結果顯示,盧善影已經與她弟弟盧勇程決裂多年。盧勇程嗜賭成性,早年在盧善影嫁入喻家後多次上門要錢,一次要錢不成,盧勇程公然動手毆打盧善影,也是這次之後,兩人徹底決裂,而後至今再無往來。因此警察在事發後帶走盧善影,大概率隻是例行調查。”
助理說到這,有短暫停頓,而後才繼續道。
“有消息稱,在盧勇程與盧善影決裂的這些年裡,盧勇程曾有過多次向喻先生和喻先生的父親弟弟敲詐勒索的行為,期間被拘留過幾回,在警局留有案底,因此這次的車禍事件,似乎已經被定性為盧勇程個人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