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為将來還俗一事,此事要早早準備,禀告寺院,此間要在佛前誦經三日,而後齋戒沐浴,脫去袈裟方可,想要早日同縣主名正言順在一起,是要着急些的。”
還是春苜問出縣主的疑慮:“禅師當真要還俗了?”
“縣主想要的人,洛家自然奉上,何況明瑢本就是礙于門第才說那些無情的話,若縣主不在乎,他自是欣喜。”
縣主看向洛明香。
她趕緊點點頭。
今遭洛明香真是吓破了膽,要将來真得個縣主弟媳,還不知道有多少心驚膽戰的日子呢,她真有點後悔了。
縣主看向郁郁荷塘,輕歎了一口氣。
不須急,不須急。
雖然仍遺憾不能從禅師口中聽些甜言蜜語,但來日方長,她什麼都會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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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沈幼漓可有夫妻情分?”
待送走了瑞昭縣主,周氏來到佛堂。
洛明瑢睜開眼,仍在想着方才的事,離開水榭時他就跟在沈娘子身後,她走在前面,一次未曾回頭。
這話似撥開迷霧,讓洛明瑢思緒回籠,看清眼前周氏的臉。
“衆生如河流草木,無有貴賤;唯以業力,分善惡趣,瑞昭縣主恃強淩弱,輕視人命,貧僧不齒。”
聽到他否認,周氏就放下心來。
“世道就是這樣,高低貴賤,分得比男人女人更清楚,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甘于卑賤,就要忍受事事都無能為力,恰如十六年前貴妃被逼自缢,就是先皇曾經那樣一位雄主,也有救不了的時候。”
十六年前雍都失陷,禁軍護送先皇北逃,半途官兵嘩亂,逼先皇誅殺貴妃。
彼時年僅九歲的洛明瑢目睹生母站在繩索之下,被禁軍和地方軍圍着,孤立無援,他想沖上去解救,卻被宮女周筎死死捂住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直到貴妃吊在樹上,掙紮的腳垂下不動了,很久很久,周茹才放開手。
“我的仇人是誰?”當時他問。
周茹搖頭:“沒有人,怪這世道,怪貴妃太得寵幸,成衆矢之的,官兵怨憤已久,需要一個替罪羊,陛下也無可奈何。”
可洛明瑢卻不記得,他的母妃到底做了什麼惡事。
她不過曾是這雍朝最得寵的貴妃,先皇養的寵物,會跳舞,會彈琵琶,從無半分權柄在手,怎麼就惹得天下大亂了。
她可憐得連兒子生父都不知道是誰。
是先皇,還是先皇的兒子禹王,貴妃自己都說不清楚。
洛明瑢隻記得,生母還是王妃時,他便被帶入宮中,王妃被留在皇帝寝殿中,殿門緊閉。
他一個人被嬷嬷牽着,在宮城遊蕩,曾經玩得好的堂兄弟們笑嘻嘻地問他:“現在是喊你皇弟,還是皇叔?”
後來生母真的從兒媳成了先皇的貴妃,洛明瑢也跟着從王府遷入宮中。
皇宮很大,沒有哪處是幹淨的,他能瞧見“曆侍”兩朝的宮妃與侄兒之流來往,能聽到貴妃母家哪位姨母和先皇悄悄共浴,能看到午門外彈劾貴妃的诤臣腸子流了一地,從南洋進貢的昆侖奴悄悄在桌下摸國公夫人的玉鞋……遍地腌臜,他也是腌臜的産物。
因為姨母的事,貴妃曾氣得離宮跑回娘家。
所有人都以為貴妃失寵,被丢在皇城中洛明瑢跌落雲端,不再有人理會,昔日避忌貴妃鋒芒的人找到了出氣的機會,七歲時他如老鼠一般活了一年,看盡人情冷暖,世态炎涼。
直到貴妃被迎回,宮人才又把洛明瑢捧回天上。
欺負過他那些人也早有想讨好貴妃的人出手懲治,洛明瑢被抱着,看着那些年輕的身軀綻出血肉,匍匐在地,哀号聲刺耳。
他心裡沒有一絲快慰,隻覺得一直活在循環不休的噩夢裡。
而貴妃的舊夫禹王,他曾喊“爹”的人,則與他們母子成了陌路。
壽宴之中相見,洛明瑢迎上前去,耳畔是叔伯們在調笑:“如今這可不是你兒子,是你弟弟呢。”
“十三弟,快來喊你七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聲中,禹王也笑得一臉尴尬,眼神始終未落在洛明瑢身上。
彼時他不過七歲。
人人都貪望的權勢富貴,是壓在洛明瑢背脊上,讓他喘不過氣的巍巍宮樓,華美之下盡是淋漓血肉,有他的,有别人的。
見慣了皇室污遭之事,他愈發厭惡這座皇城。
直到十六年前雍都失陷,一切繁華湮滅在戰火中,洛明瑢被貴妃抓着手,随着慌亂的禦駕北逃。
這也是他此生最後被稱為“皇子”的時候。
貴妃上吊,終結了一切。
先皇四子淳王在南面稱帝,後叛亂逐漸平息,他迎回了先皇,尊為太上皇,跟随回宮的宗室子之中,已經沒了貴妃生的野種。
世人都道貴妃死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一同投進墓穴之中。
他隐于民間,再也不想作為皇室之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