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擡眼望去,仿佛隔着幾戶人家的牆院也能看到門前木椅上躺着的人。雨天的霧氣将一切從他視線中隐去,但他能想象的到,雨水會被年代久遠的磚瓦分散開,順着飛檐的走勢從檐邊滴落下去成水珠串兒,再從地上彈濺到那人後仰着的臉上,最後被躲閃不及的人皺眉擦掉。
他已經看到過很多次了。
雨水順着傘骨滴落在宋煙雨的鼻尖上。宋煙雨感到涼意皺起眉頭,被迫從夢中醒來。他緩緩睜開眼睛,一把抹掉臉上的水起身。沉默地把橫在正門前的木椅拉到角落裡重新躺下,不太在乎上門的是誰。
“又來打擾了。小師妹~”男人也不在意自己又一次被無視掉,輕輕笑了笑,收起傘轉身穿過門廊。
約莫着人出了門廊進了院子,宋煙雨才再次睜開眼睛,想着剛才那人戲弄的語氣一臉嫌棄:“誰他媽是你小師妹!不對,你才小師妹,呸!”
朝人背影潑了杯中涼掉的茶,宋煙雨從保溫壺裡重新倒了杯,裝模做樣的喝了口吧咂着嘴。右手挑起不知什麼時候又掉到地上的蒲扇,架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哼着小曲。
他用扇柄戳着額頭,留下了個橢圓形的紅印。
究竟是做了個什麼樣的夢,大冷天的睡醒後背上還能留層汗。宋煙雨琢磨了半天鬧得腦仁疼也沒記起來丁點東西,将杯裡的茶水一飲而盡,“啪”的放到小桌上。
算了,想不起來便随它去吧。
宋煙雨生的俊俏。黛山眉,丹鳳眼,唇紅齒白,豔麗的好似外牆上趴着的薔薇。和他家掌管殺生大權的趙清越女士年輕時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爹宋玉良在趙女士強大如斯的基因序列裡勉強讓宋煙雨多了一丢丢溫潤,中和掉他眉眼間的攻擊性。
妥妥的一玉面小郎君的模樣,略施粉黛便能扮上一出水漫金山引得街頭巷尾的大爺大娘們拍手叫好。
偏偏族裡幾位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老祖宗癡迷相術,在宋煙雨還是個細胞時開了金口,屈尊降貴的來到宋玉良家。眼睛一耷,對着從沒見過面揣着崽的表孫媳婦直言要求:要想你娃活過十八必須從小當女娃養大,不然你們家主動和族裡斷了關系吧,别給本家帶來麻煩。
那年代的雲州市誰不知道趙大小姐出了名的暴脾氣,趙清越女士當場就要拿凳子砸死咒她崽子的老不死。但被宋玉良這個大孝子攔住了,硬是哄勸了自己媳婦好久才保住老宅的大門。
直到宋煙雨順利出生,安然無恙的長到五歲。夫妻倆打算松口氣時,奶娃娃忽然生了場大病。趙清越女士抱着還沒斷奶的小兒子,國内國外的尋醫生,權威神手鄉野先生,到最後甚至去求神拜佛。看着ICU裡進氣比出氣少的小人兒,生平頭一次朝宋家低了頭。
說來也奇怪,那險些奪了宋煙雨小命的病,在宋家老祖宗來病房的第二天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見了。氣得趙清越女士幾度懷疑是被姓宋的下了咒,才任由醫生怎麼檢查都查不出來。
因此,宋煙雨二十年來都是長發及腰,猶見可憐。遺憾的是長了張嘴,一張口總能噎死半條街的人。基本範圍以宋家二少為中心,上至大他兩三歲的鄰家哥姐,下至自家侄子外甥。遠到宋玉良學校的同事學生助理,近到在老城區稱王稱霸的貓老大六餅。
用基本命中點宋二少的話來講,他哥哪天想不開了隻用舔舔自己的嘴皮子就能找閻王爺報道。盡管說完便感受到趙清越女士洶湧澎湃的疼愛,某鼻青臉腫的勇士堅定表示: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大老爺們一口吐沫一個釘……總之死不悔改,在這場親緣大戰中差點壯烈犧牲。
“小師弟在這兒睡會感冒的,回屋吧。”雨勢忽大忽小,男人從院裡走出來時,似有停雨的陣勢。
宋煙雨用鼻音哼了一聲,掀開眼皮刮了一眼站着的人:“不勞您費心,我這身子骨棒着呢。”
他專注的研究着手裡的蒲扇,仿佛那空蕩蕩的扇柄上有雕花,又像是什麼名家遺物愛不釋手。
男人輕咳一聲,看起來還想說些什麼,卻隻是抿緊唇線又立即松開。宋煙雨餘光掃過去輕哼了聲,裝作沒看到明晃晃堆在他臉上的不自在。見宋煙雨哼着曲子不搭理他,男人垂在一旁的手偷摸搓了下衣角。他把拿在手裡的傘豎在門檻邊,從大衣口袋裡翻出來一把水果糖放在宋煙雨身旁的小桌上。
“我,我先走了,等下次再來看老師。”說完,有些狼狽的撐起傘消失在宋煙雨微擡起的視線中。
直到有水蹦到宋煙雨臉上,才驚醒了他。他抹了把臉慢吞吞的收回目光,如同遮掩什麼拉下嘴角。惱羞成怒的猛地站起來,蹬着翹麻的腿差點摔到地上去。他連忙穩住身體,瘸着軟掉的腿在原地不受控制的繞了幾個圈,皺着眉低聲罵道:“還小師弟~呸!不要臉,誰是你師弟。誰要當你師弟了,真會順杆往上爬。”
餘光裡瞥到桌上的那把水果糖沉默一瞬,眼一閉就要抓起糖往外扔。又似是想起什麼,手一頓,滿臉嫌棄的把糖揣進口袋。
艹,誰稀罕你的破糖,哄小孩兒呢?
“宋煙雨!在外面罵什麼呢!趕緊回來吃飯!”趙清越女士站在院裡扯着嗓子喊,叫回了又準備開始神遊的宋煙雨。
“這就來——”
轉過身應了他媽。宋煙雨提起折疊好的躺椅和小桌,在門廊一側的牆上固定好後。他踢拉着拖鞋,揮散纏繞在他心頭的莫名情緒,啪嗒啪嗒的繞過前院擋門的影壁牆。冒着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似雛鳥歸巢。
待這場雨停下,春天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