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風吹進殿裡來,門縫嗚嗚作響,沈行舟俯身行着禮,朝服一角微微晃動。聖上從龍椅上下來,一步又一步,鞋履踩在地上的聲音在這空蕩大殿之内格外的響亮。
“若安。”大康皇帝近了身,才低聲出語,示意他起身。
“臣不是若安。”沈行舟依舊行着禮。
“你可還怪朕?”大康皇帝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問道,言語之間竟有些發顫。
“陛下為君,沈某為臣,何時來的怪罪一說?”沈行舟低着頭,話語铿锵有力。倒不是他不領情,他沒什麼好記恨的。陛下與他,先為君臣,後為父子,他心裡是拎得清的。
“若安,朕有苦衷,望你能理解。”大康皇帝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沈行舟微微側目,那隻手如同枯柴一般,皮肉松弛,深深淺淺的斑點布滿整個手背,哪裡還有兒時記憶中領着他放風筝時的樣子?
“臣理解。”沈行舟收回了目光,微微閉目,又道:“十三年前,聖上也是在這個殿裡接見的臣,昔時一幕一幕,臣不敢忘。”
聞言,大康皇帝的手抖了一下,顫顫巍巍地收了回來,“朕,那時…”
“陛下那時與臣說,我朝皇太子已殇,臣不再是若安,陛下也不再是臣的父皇。教臣忘了宮中往事,這些話臣都記得。所以,若安已死,陛下日後還是不要再喚這個名字了,臣倒是沒什麼所謂,平白教陛下想起過往之事傷了心神,才是罪過。”沈行舟直起身子,殿内明明燈火映得他眉目清亮,眼含笑意,擋不住的真誠,任誰看了都覺得他此番話定是肺腑之言。
他看着眼前這位已是上了年紀的聖上,縱使日日朱砂進補,也擋不住歲月無情,在他臉上留下的刀刀刻痕。
十三年前,似乎他還未如此老态龍鐘?那日沈行舟滿心歡喜地撲住他喊阿耶時,他掰開沈行舟抓着他龍紋黃袍的手時那般剛勁有力,容不得半點的反抗。死裡逃生的孩子曆經波折後見到自己的阿耶,沒有關心沒有安慰,聽聞的第一句話,竟是他的阿耶不要他了。
沈行舟甚至還能記得當時心中的滋味,滿腔欣喜,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一下子,就給澆滅了。他就那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明明一擡手就能觸碰到,可是他感覺自己的阿耶是那樣的遙遠。
今時今日,尤記心頭。
“陛下聽了什麼趣事?不說要與臣求證真僞嗎?”沈行舟硬生生将自己的思緒扯了回來,便提起了個話頭。
大康皇帝看着眼前這名男子,劍眉星目,眼有流光,清秀俊雅又不失膽識,與他年輕之時有幾分相似,憶起曾經種種,直覺愧對。“若…沈卿也到了該迎娶的年歲了,可有心儀之人?”
“讓聖上挂心了,臣已有心儀的人。”沈行舟應答着。
“是哪家的女兒?可是那名侍從?”大康皇帝轉了身,腳步挪上了台階兒。
“臣從未當她為侍從,臣要娶她為妻。”許是早已猜到這番對話,沈行舟一面強調着,一面姿态松了些。
“朕不許。”大康皇帝已然挪到了龍椅之上,他的手搭在了寶座的扶手上,手掌摩挲着龍頭。
“既然如此,陛下可以違抗聖旨之罪賜死臣。”沈行舟緩緩跪伏,繼而叩首。大康皇帝見他如此,手指不禁緊握。
窗外熹微,一點又一點的光透着窗格滲進屋子裡,身影幾重重。
沈行舟從大殿出來時,正逢朝陽,剛下了台階兒,就見一個着紫色紫色圓領窄袖袍衫的男子,繡着的仙鶴栩栩如生。
“陸太傅怎得還未走?”沈行舟上前叉手行禮。
“沈行舟,我要見她。”陸雲起盯着他露出的手腕,禮都未行,語氣淩厲,開門見山道。
沈行舟皺了皺眉,視線下移,看見了腕上的五彩絲,心想看來對方是不打算在繞彎子了,隻得笑笑,可惜的是他喜歡繞彎子,故而繼續裝蒜,打着太極道:“見誰?”
“你知道是誰。”陸雲起見他這副樣子,越發沒了耐心,又不得不忍着,臉色難看的很。
“沈某不知道。”沈行舟打了岔,從懷中摸了扇子出來,展了扇,先踱了幾步,回頭繼續道:“她的名字就這麼難讓陸太傅難以啟齒嗎?”
“徐君月,我想見徐君月。”陸雲起眉頭蹙的更緊了,拎着袍角的手也用了力幾分。
“沈某做不了她的主,陸太傅見不見得到她,應該是由她說的算。”沈行舟回身,負着手繼續往前走。
扇子上的扇墜兒搖搖擺擺,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來回晃悠。
沈行舟已經上了車輿,陸雲起的身影還未出現在視線之中,他瞟了眼威嚴高聳的宮牆,明明這天兒已有了入夏的熱氣,可這夾道之中卻依舊冷風飕飕。
宮牆之内,處處刀光劍影,勾心鬥角,哪有人情味兒?這青磚素瓦在爾虞我詐中浸潤久了,也跟着冷冰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