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拄着拐的中年人,穿過人群走了上來。徐君月定睛一看,那人褲管空空蕩蕩,随風擺動。門外火把照得人臉發亮,恐有弓箭手,兩人隻得先找了櫃子防身。
“各位好漢,我們絕無冒犯之意!隻是情況緊急,來尋一味藥,可以付你們金銀,多少都可以。”沈行舟大聲喊着,試圖與他們談和。
“金銀?”那為首的中年人似乎是聽到了什麼玩笑般,話落竟癡癡笑了起來,沖着周圍人自嘲般喊着,“我們這些等死的人,要什麼金銀?”
其他人聞言也笑了出來,此起彼伏,氣力虛浮地苦笑讓人聽了不免多了幾分心酸。徐君月隔着櫃子間隙,看見那些所謂的士兵,均已華發,舉着火把的手顫顫巍巍。
沈行舟弓着身子,借着櫃子後面的陰影,小步向門口挪動着。徐君月見狀,隻得繼續張嘴套話,轉移他們的視線:“這天下哪有不愛金銀之人?要知道金銀可改生死。”
“有金銀也得能花的出去,我們守着花不出去的金銀,當棺椁嗎?”那人依舊話語譏諷。
沈行舟已行至門邊角落,他一個箭步,短刃帶風,直接挾住了那個為首的男子。衆人驚呼,紛紛亮了兵器。
徐君月拔劍,快步上前。順門口望去,外面約莫幾十人,隻是未有壯年,難怪之前碰見巡邏的人腳步拖沓,原以為士氣低迷,竟不想皆是年邁之人。
那男子腳步踉跄,隻是短刃之下,毫無懼色,厲聲道:“你把我殺了,他們也不會放你們走的。這屋内的東西已是我們最後的身家,能撐到這些人死都尚難。你們拿了藥,就要有人餓肚子。”
“此話何意?”沈行舟看着面前那些人,繼續問道。
“我們都是在安北都護府裡過不下去的人,突厥人欺負我們,官府也打壓我們。隻得跻身這一隅,想讨口食吃。哪成想,被打成了匪徒。我們下不得山,隻能守着這點東西,做了藥膳,吊着最後一口氣。”那人氣息逐漸不穩,說話斷斷續續,大口喘着氣。
“官府之前的招安呢?”沈行舟見狀,适時松了松腕上的力道。
“所謂的招安,就是将我們送回原籍。可是他們怎麼不想想,我們又為何脫了原籍,非要在這種地方過日子呢?若是能過得安生,誰又想離開家呢?”那人話落,徐君月和沈行舟四目對望,即便此時兵戎相見,也難免心中會生出幾分悲涼。
“我有辦法安置你們,你們可願走?”沈行舟動容,語氣也緩了下來。
“郎君可不要扯謊。”那人聞言,雙眼發亮,難掩欣喜。
“我可以給你們文書,長安府,聆音閣,可保各位後半生無虞。”沈行舟話落,便從胸口掏出一塊銘牌,遞到那人手中,“拿着這牌子,我保你們一路順遂,絕無人敢阻攔。”
“當真?”那人就着光,手指摩挲着,似乎在确認着真假。
“當真!但是,現下我們須得平安出去,先得罪了。”沈行舟雖是刀比在那人脖頸間,但是胳膊卻穩穩扶住了那人。
風過,将火把的火光吹得歪斜,火油子滴在地上,留下一點痕。
兩個人向外挪着,那群舉着火把的人,圍着他們,立着兵刃。不上前一步,也不後退一步,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距離。
身後的大門緩緩而開,三人挪了出來,那群人站在門裡,便不再向前,沈行舟剛準備放那人離開。卻不想,那人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聲嘶力竭地喊了句:“放箭!”
那一聲,天地震蕩,仿佛撕開了這黑黢黢的夜幕。
利箭破風,沈行舟下意識将懷裡的人推開。隻是再格擋時已失了先機,所幸他運氣尚佳,最快的那支箭擦過着他的耳鬓而過,削掉了他一縷發絲。
徐君月眼疾手快,拔劍擋掉了迎他而來的流矢,箭簇擊在刀刃上,暗夜之下,火光四濺。
望樓高,射下來的箭又急又密,強如雨。
咻得一聲,沈行舟就聽見了箭矢碎裂筋骨的聲音,身前矮了半頭的人,被箭風帶的後退了兩步,像是一隻折了翅膀的蝶,晃晃悠悠,跌落在他的懷裡。
“徐君月!”
劇痛從左肩傳來,徐君月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被擊碎了,五髒六腑都被這沖擊震得生疼,腿腳發軟。她看了眼紮在腳邊兒的箭,好在離了箭程,他未佩劍,隻拿着把短刃,豈不是要被射成篩子?
眼皮沉重,徐君月想說兩句話,卻不想一張嘴,湧出來的都是血沫子。嗆在喉頭,氣兒下不去,話兒上不來。
沈行舟慌忙脫了外衣,将她裹了起來,腦中一片空白,嘴都開始打拌兒,說的話也不成句,隻得重複念叨着:“徐君月,你撐住。”
他哆嗦着手緩緩按在了她的患處,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她。可那血好像怎麼堵都沒用,順着他的指縫往外直湧。鮮血染紅了衣衫,染紅了腳下的地。
“你别閉眼,我求你,求你。”沈行舟用盡全力吼着,語氣漸重,可發着顫的尾音卻難掩心中恐懼。他從未如此無望過,他擋不住那汩汩而流的血,也留不住她順指而逝的生氣。
徐君月見他嘴一張一合,實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不知為何,她見他如此慌張,心底反而舒緩了。她想擡手把他皺起的眉頭捋平,近些日子,他都是這般,她想和他說,這樣不好看。
尤記初見他一襲青衣,手持折扇,冁然而笑。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可是手臂發軟,她已毫無力氣。
也罷,若是今朝沒了命,也是因果。
因他生,因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