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月,你一直念叨江南水鄉,西陲大漠,我知你心。明日相府大喜,我要你去偷賬本,事成,便放你走。”
“君月……”
惜時的一幕幕閃過,少年庭前練劍,花下閱書,姿态飛揚。到底是他一直兩面三刀口蜜腹劍,還是滂霈難改的淩雲志終堕于皇城這巍巍高台之上?
徐君月不得而知。她甚至都不清楚,她自己這些年到底算什麼?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淚水啪嗒啪嗒地墜在衣衫上,她就那樣呆坐着,直到一抹绛紫色隐隐約約閃進淚光中。
沈行舟繞過屏風,就見她淚眼汪汪地蜷在角落,衣擺拖在地上,蹭了些髒污,那巴巴兒的可憐樣兒,好似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獸兒,他矮了身,細長的手指遞了帕子過去。
徐君月搖了搖頭,擡了袖子胡亂抹一把,别過頭悶聲道:“回去吧,如果你還想要知道些什麼。”
回程時,氣氛沉重無比。徐君月如同木偶般呆坐在一旁,夕陽餘晖被窗柩切的細碎,映在臉上,連同着她,看起來就要破碎掉了。
“所以,其實郎君什麼都知道。”徐君月忽然開口,鼻音沉重。“那你又為什麼救我,我今日聽見了,宰相問你是否将我屍首處理妥當。”
“相由心生,我見你不似陸太傅所言那般心懷鬼胎。”沈行舟搖了搖扇子,閉着目,倒不是他現下事不關己,實在是他見不得她這般人見猶憐的模樣,也是有心無力。
“若是東窗事發,這便是脫不了的欺上之罪。單憑一句相由心生,郎君就敢铤而走險嗎?”徐君月吸了吸鼻子,心想這人說瞎話兒時當真不臉紅,便擡眼質問道。她言語上不饒人兒,語氣倒是虛的很,畢竟得了人家的濟,沒得反咬一口的道理。
“至于你品行到底如何,目前似乎不重要了。因為,你我已在同一條船了。”沈行舟加重了幾分語氣,依舊未睜眼。
徐君月不語,低頭扯着袖子邊兒,良久,才吐了句:“我想聽你真心話。”
“你是擔心,我也會同他那般表裡不一?”沈行舟長歎了口氣,凝目望她。他的确毫無利用她之心,陸雲起那點兒腌臜事,就算她不說他也知道。隻是那晚,就覺得應該救下她。這會兒子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個緣由出來,他也說不上。
“如同你不知我品行,我也不知郎君底細。”徐君月看着他的眼睛,好似破了冰的寒潭,面兒上無風無浪,底下暗流湧動。想必再僵持下去也問不出什麼,她收了目光,低頭瞧着自己的腳尖兒,繡了花兒的雲頭不知何時蹭了土這會兒有些發烏。
眼眶又開始發酸,颠簸的路途似乎耗盡了她最後一點氣力。若是惹怒他,此刻拔劍刺死自己,或許也未嘗不可。
總好過,如這喪家之犬般苟活于世。
沈行舟瞥了眼一旁面如死灰的徐君月,手指搓了搓扇柄。她問得也是人之常情,是他答不出個所以,猶豫了一會兒補了句:“日後總會知道的。”
兩人不再說話,唯有車上鑲釘木輪滾過地面的聲音,嘎嘎啦啦的,讓人心中更多幾分煩躁。許是為了顧及徐君月的心情,沈行舟甚至連車馬都未下就匆匆離開了。
青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見徐君月回來就鑽到屋子裡,怎麼喊都不應。她望着桌子上三人的飯菜,歎了口氣。
春風驟起,落英缤紛。寒意順着四肢百骸直湧心門,徐君月将被子拽了又拽,也是無濟于事。她将蒙在被子裡的頭探了出來,眼淚溻濕的枕巾子還發着潮。她知道自己是仆,陸雲起是主。對于他的決定,她毫無置喙的權力,哪怕是要了她的命來換功名,心中也不該有一絲怨怼。
可偏偏這些年,她喊她一聲主上,他從未拿她當仆。
白日,紀淵問他的那句傳言,并非空穴來風,自由與名分是他親口許給她的,就在她及笄之禮那日。
她為了陸雲起自幼習武,自他入仕後,為了他的權謀大計也是苦讀詩書。這麼多年,她每一日每一事都是為了陸雲起三個字。
她自知陸雲起應娶的是那些重臣之女,她從未想過要嫁與他,也不稀罕什麼名分地位,她唯一想做的便是走走這大江南北,過個普通日子。
她的确與他提過幾次離去之意,卻未曾想過這讓他動了殺心。思緒越發繁雜,腦子像是漿糊一樣。已全無睡意,徐君月索性翻身下床,想着出去走走。
徐君月拉了門,吱呀一聲在這靜谧的夜裡格外悠長,白日那抹绛紫色這會兒立在門前,兩個人見到對方都多了幾分驚愕。
徐君月一下被他抱着的那酒壇子引了目光去,那酒壇大得出奇,她用手比量比量那壇子,又在自個兒臉前晃了晃,道:“快趕上我頭大了。”
沈行舟見她還有心情說笑,心底松了幾分。他晚間忙了相府公務,聽青梧說她晚飯都未吃,多少有些放心不下,總覺得要來看看。畢竟朝夕相伴的主子對自己說棄就棄,誰又能不心寒?就怕她鑽了牛角尖兒,兩腳一蹬,再遂了人家的願,倒教他白忙活一場了。
他自顧自往亭子走,剛行了幾步路像是被什麼拽到腳後跟似的,悠悠轉身道:“夜深露重,披個氅。”
徐君月合上門,快步跟上他,他真擡舉她了,她哪有這行頭,自來了這後,無非就是那幾件衣裳,洗的都快發白了。
到了亭子後,沈行舟從袖子裡掏了兩個海碗,咣當一聲放在桌子上,也沒喊她,自顧自地先喝上了。
“明明我才是那個被戳心窩子的人,怎得郎君這般不忿?”徐君月見他這般——跟個悶葫蘆似的,就知道一碗碗往肚子裡灌酒。
徐君月見對方沒接話,便未再多言,抄起碗也跟着喝了起來。
正是月圓之夜,寒光落地,添了幾分冷意。
“我不會像他那般。”直愣愣地話從沈行舟嘴裡冒出來,乍一聽,讓人摸不到頭腦。
“郎君這大半夜過來,就為着這句話?”徐君月被逗得有些發笑。
沈行舟這壇酒,聞着香但甚烈,滑入肚似火燒,酒勁卻直沖頭頂,最後的回甘回醇使得前頭的辛辣一掃而空。徐君月吧咂着,當真好酒,引着她喝了兩碗又兩碗,不一會兒便眼皮沉重,嘴開始打拌兒。
“你們都胸有大志,想在這皇權之下掙得幾分功名。沈行舟,你也莫要拿我當傻子,我還是知當今聖上,也是姓沈的。”徐君月一面手撐着頭,一面用手指沾着灑在桌面上的酒,比劃着什麼。
沈行舟端着碗,盯着青石台面上,緩緩現了的沈字。
“前半生,為了當個棋子,我刀尖舔血,過着見不得光的日子。得你的照拂,我留了條狗命,不想再走老路了。”徐君月話語微微顫抖,帶着些許哭腔。
沈行舟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她是否又想起白日情景戳到傷心處,就見她拎起壇子,嘩嘩地倒着酒。
“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讓我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罷。”徐君月仰頭飲盡碗中酒,晚間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珠,這會子順着仰起的面頰,唰得滑進了衣領。
沈行舟看着她手中喝淨的酒碗,不似初見那日,未灑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