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雨夜。
黑色出租車的車窗被一層不斷流動的水幕覆蓋,街邊刺眼的霓虹、幽暗的壁燈、還有筆直的路燈,都融化成了模糊的、顫動的色塊,像一幅被水洗壞了的印象派油畫。
街道濕漉漉反着光,倒映出周圍建築扭曲的輪廓,行人縮着脖子匆匆而過,化作模糊的深色剪影。
今晚的倫敦,又是壞天氣。
出租車後排,裹着Burberry經典款風衣的女人腦袋向右,歪在肩膀上。
她額角抵着窗玻璃,描有鋒利眼線的雙目輕阖,原本精緻的唇妝在推杯換盞間早脫得一幹二淨,渾身散發出的濃烈酒氣,與車内濕冷的空氣默默交融。
十分鐘後。
車輪停在梅菲爾區聯排公寓的雕花鑄鐵大門前,身穿硬挺制服的門房已在雨幕中等候多時,手裡撐着一把夠裝下三人的黑傘。
他訓練有素地拉開車門,傘面精準地籠罩住年輕女人下車的路徑,低聲問候:“晚上好,溫小姐。”
過量的酒精讓溫初夏的大腦處于半麻狀态,所剩無幾的精力全用來維持身體不要摔倒,聞言,她隻是“嗯”了一聲,腳底輕浮地走進公寓樓。
大理石鋪就的門廳燈火通明,溫暖幹燥的空氣瞬間包裹上來,帶着白檀與雪松的氣息,與外界的陰冷潮濕形成強烈對比,處處奢靡。
很快,電梯到達樓層。
進屋後,溫初夏首先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風衣外套和内裡的黑色緊身小禮裙皺巴巴堆在門口,被雨打濕的長筒靴一隻立一隻倒,耳釘項鍊和手镯随意扔到梳妝台上,掉了也無所謂,反正第二天自會有家政上門收拾。
公寓暖氣開得很足,哪怕□□也不會冷。
溫初夏赤腳來到浴室,手撐在冷冰冰的洗臉池,看着鏡子裡模糊的倒影發了會兒呆,然後用夾子把深棕色的大波浪長卷發夾起來,踩進提前放滿熱水的按摩浴缸,玫瑰精油浴球把整缸水染成半透明的粉色。
嘩啦。
水聲輕響,浴缸運作,發出微弱的震動。
良久,溫初夏睜開眼,雙腿曲起,圓滑白皙的膝蓋露出水面,道:“我感覺……這樣的生活好無聊啊。”
酒意還沒醒,困意又上湧,溫初夏的語氣很含糊,聲音在水霧彌漫的空曠浴室裡回響,更顯寂寞。
但粉團子卻十分不信:“無聊嗎?明明很爽啊——你每天不是吃就是玩,曠課逛街購物泡吧,還三天兩頭出去自駕遊,點名找代課,作業找代寫,考試找槍手,連嫌棄遊戲賬号升級太慢都要重金找代打,這世上有誰過得比你更舒服嗎?沒有吧。”
“……但我身邊沒有朋友啊,生活也沒有目标。”
溫初夏把像顆火鍋丸子一樣在水面翻滾的粉團子撈起來,捏了捏,歎氣道:
“都怪霸總文裡女二的人設太單薄,什麼‘揮金如土的浪□□,泡男人跟泡飯一樣日常’……我這才留學不到一年,就已經覺得有些被腐蝕了,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未來還有三年,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相比之下,溫初夏還是更喜歡上一本女主的人設,雖然生活清貧了點,學習辛苦了點,但人家好歹精神狀态優秀啊,不折不撓積極上向,陽光開朗正能量。
直接甩了空心人惡毒女配十萬八千裡好嗎。
“拉倒吧你。”粉團子無情戳穿她,“剛才在酒吧,也不知道是誰在看到那對身高188、卷毛小虎牙的雙胞胎時,眼珠子亮的能當燈泡使。”
“你說你力不從心,就請拿起手機,把那個哥哥還是弟弟的聯系方式删了,免得之後腎虛到要吃中藥。”
溫初夏立刻為自己正名:“我眼睛亮是有原因的,你不覺得那個弟的側臉有點像……”
她忽然卡住,不再繼續解釋,自暴自棄地癱了回去,把粉團子扔回水裡,語氣難掩煩躁:“算了,跟你說不明白。”
粉團子:咕嘟咕嘟咕……
說不明白就說不明白,扔我幹啥?
因為醉酒的緣故,溫初夏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保潔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靜悄悄收拾完,又靜悄悄地走了。
反正當溫初夏醒來時,看見窗外雨已經停了,淩亂的公寓重新回到了整潔幹淨的狀态,像是樣闆房,過分精緻,反而缺乏生活氣息。
胃裡的東西在睡夢中消化得一幹二淨,肚子發出空蕩蕩的悲鳴,溫初夏饑餓難耐,等不及外賣送到,又懶得換衣服出去吃,時隔三周,終于打算再下廚一次。
智能冰箱的保鮮層堆滿了有機蔬菜和新鮮水果,但她打開的卻是冷凍層,裡面存放着幾十袋外包裝一模一樣的速食産品,是徐珂從國内空運過來的麻辣燙。
去年臨走前,溫初夏強行給徐珂塞了張支票,讓她定期給自己寄一些真空包裝的麻辣燙,剩下的錢可以用來開個網店,就當是自己投的資。
沒想到徐珂還挺有商業頭腦,短短一年時間,她不僅開了網店、創立了品牌、注冊了商标,網店銷量很好,聽說最近還打算注冊公司,在周邊城市開幾家連鎖店試水。
溫初夏很看好徐珂,遂又給她打了一筆款,期待她能做大做強,承包自己這輩子的麻辣燙。
十分鐘後。
漂浮在空中的淡雅香氛,被食物的香氣所完全覆蓋。
吃飽喝足,溫初夏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打開電視看了部老掉牙的愛情電影。
等午晚餐消化一些後,又去公寓樓二層的健身房,練了倆小時有氧+無氧,出了一身熱汗,感覺身體輕盈了不少。
沖完澡,吹幹頭發,溫初夏換了身沒有明顯logo的舒适常服,穿上做舊款髒髒鞋,踩着夕陽橘紅色的尾巴出了門。
今日份任務,也是唯一的任務,是去牛津街的Selfridges大買特買。
每當新品到店,SA總會在第一時間給溫初夏發lookbook和預留通知,讓她每次的購物體驗都相當絲滑。
通常情況下,隻有她不想要的,沒有她買不到的。
刷卡時,粉團子幽幽問:“還覺得生活無聊不?”
“不了不了。”
溫初夏坐在VIC接待室的真皮沙發上,翹着二郎腿,被巧舌如簧的SA哄成了胚胎,嘴角揚起慷慨的弧度,聽到交易額恐怖的數字時,連眼都不眨一下。
“昨晚是我太片面了。男人泡膩了,可以靠買買買來調理一下嘛。”她忘如本。
“這樣的生活可太有聊了!一想到這種神仙日子還能再過三年,讓我以後天天住别墅吃大餐我也願意。”
粉團子:“……夠了啊,怎麼還連吃帶拿呢!”
.
時間一晃到了暑假。
其實,放假前後的生活對溫初夏來說并無多大區别,因為她本來就極少去學校,暑假的唯一好處,就是讓她能更加心安理得地,不去學校。
溫初夏給自己安排了為期倆月的歐洲自駕遊。
這個夏天,她先是在塞納河畔晨跑,逛了修複後的巴黎聖母院,接着,又去托斯卡納的農莊遊泳。
上岸後,赤腳踏在滾燙的石闆,濕淋淋的腳底轉瞬變幹,遊累了,就到大棚采摘番茄和橄榄,直接把連體泳衣下的肚子吃得突出來,度過了一個有史以來最惬意也最迷人的午後。
除此之外,溫初夏還在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田邊騎過自行車,車筐裡放着一個粗陶小碗,和裝滿無花果的草編籃。
意外翻車後,碗不幸碎了,草編籃被她拿回酒店,但離開時因為行李箱塞不下,所以沒有帶走;
後來,她乘直升機掠過艾格峰北壁冷酷的岩壁,舷窗外,是巨大的綠色碗狀山谷,美得驚心動魄,溫初夏手機内存差點拍爆;
在藍到令人眩暈的愛琴海邊,她買了份檸檬汁鱿魚,坐在小酒館刷了白漆的凳子上,就着鹹腥的海風,邊喝茴香酒,邊吃鱿魚。
溫初夏幾乎把歐洲玩了個遍,風和麗日了一整個假期,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結果一回到倫敦,發現——
他爹的,怎麼還是陰天??!
巨大的落差引發了嚴重的戒斷反應,氣得她差點兒又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但一連玩了兩個月,溫初夏實在是累了,再加上馬上要開學,不敢太放肆,所以暑假的最後幾天,她幹脆縮在公寓裡,當起老鼠人。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晝夜颠倒,和國内周雅宜等人視頻通話的頻率有了顯著提升,因為作息差不多。
這天清晨,窗外剛破曉,在遊戲裡忙碌了一整晚的溫師傅放下手柄,腿麻地站起身,把卧室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藍牙音響播放白噪音,再戴上眼罩,懷裡抱着毛絨玩偶,躺下睡覺。
人一旦作息不規律,睡眠質量就會變得很差,像她從前睡覺之前哪兒需要做這麼多準備工作,直接兩眼一閉,不到十分鐘就能進入甜美的夢鄉。
剛艱難眯着不到三個小時,床頭櫃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打完沒接,又繼續打,吵得床上的人根本沒法忽略,接着往下睡。
溫初夏隻能無可奈何地爬起來,要死不活地摸到手機,連眼罩都沒來得及取,大拇指憑感覺往屏幕上一劃,放在耳邊:
“喂?”
暴躁的聲音裡滿滿都是起床氣。
……
半分鐘後。
溫初夏暴力扯下眼罩,拿開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的頭像,又放回耳邊,不敢置信地問:
“你說你今天幾點到倫敦??!”
下午五點半。
希靈登區,希思羅機場。
溫初夏穿着一身“出門倒垃圾”套裝——
淺色polo衫,牛仔五分褲,黑色豆豆鞋。
手捧一杯滿冰美式,PE材質的透明塑料杯外壁凝着一層模糊清涼的水霧,鼻梁架着墨鏡,鏡片不僅擋住了眼下烏青的黑眼圈,還遮蓋掉她大半張小臉。
但從眼鏡下繃直的嘴角不難看出,此刻她心情不咋地,和身邊其他接機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來接仇人的。
五分鐘後,“仇人”閃亮登場。
季明軒左右手分别都拖着一個大行李箱,身後還背着一個比忍者神龜的烏龜殼還厚的灰色雙肩包。
剛從出口出來,他目光精準地鎖定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溫初夏身上,臉上立刻揚起燦爛耀眼的笑,松開一隻箱子,揮手大聲和她say hi:
“嗨——!”一個字拐了十八個彎,跟猴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