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苦澀,宋漣清蹙了蹙眉。
她艱難睜開眼睛,涼風竄入格子窗,青紗帳缦輕動。
掃一圈屋裡陳設,她眼眶裡淚水打顫,書案前,那副屏風青山翠影,風一吹,似流波綿延。
是娘親留給她的嫁妝。
她回家了。
窗外碎葉窸窸窣窣,伴着小娘子的抽泣。
“都怪我娘親盜走染料配方,害得阿姊下江南,陷入這般險境。”
“安啦,是些皮外痛楚,不傷及筋骨,況且,你阿姊這回江南行收獲頗豐。”
小娘子停了啜泣,“頗豐?”
“你呀,整日躲房裡哭,朝堂至坊間傳遍了,你阿姊,治理水患,勘破茶馬私鍊,助力抓獲謀逆罪臣,陛下都贊之女諸葛!
我表哥說,他們太學書生一緻以為,漣漣這般才學該入朝為官!
如今,除卻朱遇和馮閣老,他們二人在大理寺聽候發落,三日後,一衆馮黨死刑!”
!!
屋内,宋漣清抹開淚水,吃力起身,右腰側迅速上來一記刺痛。
“嘶……”
“吱呀”一聲,房門敞開,苦藥香糾纏輕紗,愈發濃郁,“徐諾阿姊……”
徐諾放下托盤上前,“诶,輕些,輕些,腰傷蠻嚴重的。”
宋漣清拽着她的手,“死刑,宋無庸一家可會死?”
力道收緊,兩人手沒一會兒沁出薄汗,徐諾安撫地拍了拍,“會,宋無庸假死脫身加之謀逆,他家誰無辜?統統都得死!三日後,阿姊陪你去刑場。”
得到肯定,宋漣清積壓在心頭的陰霭徹底散開,“好!”
她眉眼敞亮,終于多了幾分這個年歲該有的驕矜,“待他死了,我要繞着他家院子放十盤炮仗!”
下一瞬,稍挪身子,腰傷疼得她吸溜出聲。
徐諾拿她沒辦法,端來藥碗,“你啊,快将藥喝了。”
葉子菱慌忙遞去隻軟枕,眼底那些怯弱已然消逝幹淨。
宋漣清枕好,舒服許多,看向她的眸光柔了幾分,頗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之感。
将那碗黑乎乎的中藥一飲而盡,她問:“阿姊不在這段時日,染料學得如何?”
小娘子的銀豆子簌簌而落,“阿姊們待我極好,教我算數、認字,菱菱如今亦能自行染色了。”
她幹脆跪落在床前,尾音帶着哭腔,“前幾日,裴大人問詢娘親的罪狀,我全數奉告,她如今人在北鎮撫司獄中,不知……”
“何事?”
頂着宋漣清柔和的眸光,葉子菱說不出半句話。
她的腦袋愈垂愈低,宋漣清反應過來,“為姑母說情?”
出落在那樣刻薄的家庭,葉子菱能養成明辨是非的脾性,實在難得。
至于她的好姑母,罪不至死,但不可輕易饒恕。
見小娘子目光閃躲,宋漣清失笑,“菱菱大義滅親,裴大人自有定奪。”
言外之意,她不管。
小娘子揪着手裡的帕子失神,宋漣清于心不忍,喚她起身,看着那雙紅通通的兔眸,又道:“不會有性命之憂,菱菱先回去歇息吧。”
待送走葉子菱,徐諾搬了張圓凳坐在床邊,打趣道:“就這般信任裴思淼?”
正掖着被角的宋漣清:“?”
頓了頓,她道:“畢竟,不是所有官都隻會判葫蘆案。”
她所指新州府尹錯判私茶案,但徐諾搖頭,“我是想問,漣漣為何總是笃信,笃信他裴思淼清正執法,沒有半分私心?”
宋漣清怔住,為何呢?
*
秋寒料峭,郊野,刑場卻早已水洩不通。
監斬官扔下手中的火簽令,毅然道:“斬立決!”
冰涼的大刀濺出數道血花,宋漣清跟着衆人拍掌叫好。
宋無庸他們血淋淋的腦袋滿地滾落,宋漣清并未感覺一絲血腥,反而前所未有暢快。
祖母終于可以安息了。
她側身與徐諾興奮道:“走,咱們回家放炮仗,十盤,一盤都不能少,去去晦氣!”
徐諾正要調侃她,猝然,有道清冽女聲替她開口:“何不圍着宋無庸的宅院放炮仗?豈不快哉!”
人群散開,徐諾暗道,好飒的娘子!
高馬尾,暗紅色燙金雲紋官袍,束腰間挂着幾串銅錢,若細看,那一枚枚銅錢切口打磨得極為鋒利。
她領着一群鮮紅色飛魚服,個個身形矯健,卻缺點陽剛之氣。
百姓許認不出銅錢镖,但刑場衆官打了個寒噤。
若說裴照林是陛下定在朝廷的一把劍,那麼,秦湘就是他放出去伺機偵查的鷹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