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玉之溫
匪我思存…
待最後一筆落下,他看着這幾個寫下的字,金錯刀的筆法向來鋒芒畢露,可這鋒芒裡竟裹挾着水痕,這不像是他的字了。
不知又沉默了多久,他最終認輸般歎了口氣,喚來了夜羽,問:“君上賜給李寒之的那處宅子,在何處?”
夜羽和楚離自幼就是蕭玄烨的近衛,常有在夜間伴着蕭玄烨出門的時刻,可今夜這由頭又實在有些奇怪,蕭玄烨要去找李寒之,這是服軟了?
夜羽倒還好,他對李寒之一直沒什麼感覺,隻要對主子沒威脅,旁的他也不在乎。
楚離的心思則要細膩些,可他雖一直懷疑李寒之的身份有貓膩,但看見蕭玄烨放任旁人這般羞辱他時,也有些同情,比起對他的同情,他覺得自家殿下今夜這番舉動更離譜些。
到了那處宅子,甚至連牌匾都還沒上,宅子看上去不小,門前孤零零的挂了盞燈籠,證明此處有人。
蕭玄烨從馬車上下來,楚離随即叩響了門,半天沒反應,他不好讓蕭玄烨等太久,便嘗試着推開了門,發覺根本就沒上鎖。
“殿下,沒上鎖。”
蕭玄烨看着那被推開的縫隙,心裡想這人怎麼這麼大意,今夜若是個賊人在此,看他小命還保不保得住。
最終,他沒有發作,隻是歎了口氣,交代一句:“你們先回去,明日來接我。”
“殿下?”這廂倒是讓一向沉默寡言的夜羽都覺得奇怪了,不過他是本着擔心的原則,勸道:“我和楚離,還是留下一人吧。”
蕭玄烨向他們擺擺手,随後一人踏入了院中。
留下的夜羽楚離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二人相視一眼,楚離問:“真回去?”
夜羽擡頭往宅子旁一棵粗大的樹點點頭,平靜道:“樹枝夠粗。”
楚離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二人發力往那枝頭飛去,就在樹枝上湊合了一晚。
這宅子是瀛君剛賜下的,李寒之一直住在太子府,若不是這次誤會,想必不會來這裡,因此這宅子空蕩蕩的,連家具也不齊全。
可這樣的不齊全讓他想起些往事,李建中一家被處決的那個晚上,他一人漫步于那空蕩蕩的李府,也是這般光景。
似乎有些感應,他直奔花園而去,這裡倒是還種了些花草,可也沒點多少燈火,幾乎是借着月色和他手中自己提着的燈才能依稀看清眼前的路。
那廊下的角落中,正有一人靠着柱子坐着,似是睡着了,才沒有反應。
蕭玄烨并沒有看清那人的臉,卻無端希望那是李寒之,于是他提着燈走近,燈火照着那人的臉,是他熟悉的那個人。
像初見的那個晚上,他也是一襲白衣,一個人孤零零地靠在一個角落,弱小,又惹人心疼。
不知怎的,蕭玄烨覺得很不是滋味,卻見他手中還握着張紙,他輕輕抽走,借着燭火一看,竟是那封他用金錯刀寫給沈硯辭的書信…
他忽然覺得說不出話來,這般模樣,那一句愛慕,總該是有幾分真心吧,若是裝模作樣,他也不至于提前知道自己要來。
搖曳的燈火刺醒了謝千弦,兩人對視時,弄的蕭玄烨也有些不知所措,謝千弦更是懷疑自己還在夢裡,所以他懷疑的伸出手,去觸碰那人的臉,觸上那真實的溫度。
“殿下?”确定了這不是夢,謝千弦先是不敢相信,反應過來後,想起他如何對自己,脾氣上來後,擡腳就要走。
“去哪?”蕭玄烨及時抓住了他。
謝千弦掙脫幾下掙不開,也懶得去想他為何在此,不看他,十分委屈,也是在賭氣:“你不是想我走嗎?”
蕭玄烨知道自己先前做的太過分,但不知該怎麼做,隻能說:“你是君上親封的侍讀,你…”
謝千弦一聽這話更來氣了,拼了命的甩開他,嘴裡胡亂喊着:“我明日就去求君上革職,你這般讨厭我,要這樣羞辱我,幹脆我一走了之,不用再礙你的眼了!”
“我不是…”
不是什麼?
不是故意的麼,可蕭玄烨清楚,他就是故意的,他隻是後悔了…
“寒之…”他無奈喚了一聲。
謝千弦霎時怔在原地,寒之…
這聲輕喚驚落了他睫上凝着的冰晶,他沒有這樣喚過自己,“寒之”,這兩個字,明明那麼普通,普通的甚至配不上自己,怎麼從他嘴裡喚出來,這麼好聽…
如果能喚一聲“千弦”呢?
他從自己的情緒裡清醒過來,也從李寒之的角色裡掙脫出來,知道不管如何自己都必須要回到蕭玄烨身邊去,他是天生的帝王,這一點,無論他怎麼對自己,都改變不了。
但這一次,蕭玄烨這麼快就主動來找自己,确實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想,也要好好利用這次機會。
于是他背過身去,看着委屈極了,也是真的委屈,又像面對心愛之人狠不下心,蕭玄烨以為他要跑,上前一步自後頭将他牢牢抓在懷裡。
這舉動出乎了謝千弦的意料,他忽然想起來,在醉心樓的那個晚上,确實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卷着瘋狂癡迷的親吻的回憶最終紛至沓來,那些帶着占有的質問猶在耳畔,他清楚的回想起那時的自己是如何的感到心安,也知道那個時候,蕭玄烨是真的想要自己。
“蕭玄烨…”謝千弦咬着唇,替李寒之恨他不夠狠心,也恨謝千弦管不住他的心。
“我恨死你了,你待我一點也不好。”
這一句話,幾乎都是誅心的字,可蕭玄烨聽着,聽出一些孩子氣,感受着熟悉的氣息,他感到心安,也想這份心安去填補他缺失的那部分,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人間。
他輕緩的拍着懷中人的背脊,出聲哄着:“那我以後,待你好些。”
“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才這樣欺負我…”謝千弦又小聲嘟囔一句,卻刻意加重了“喜歡”二字。
聽他語氣中的那絲嬌嗔,蕭玄烨也動了情,語氣裡是從未有過的示弱:“以後不會了。”
蕭玄烨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哄孩子般的語氣讓謝千弦感到恍惚,此刻,他究竟是李寒之,還是謝千弦?
他分不清,隻是這樣的懷抱好溫暖,好安心。
他自以為堅強,可他終究是一個無國之人,沒有國,沒有家,他的背後從來都空無一人。
如若太子府不能成為任何一個人的家,那麼稷下學宮也是一樣的,那裡不是家,對誰都不是,那裡,是隻給才子的一個栖息地。
稷下學宮之所以攬盡天下奇才,是因為那些平庸之輩,都被安澈淘汰了。
謝千弦閉眼貼上對方劇烈起伏的胸膛,聽着他有力的心跳在耳邊回響,感受着他強烈的氣息,竟生出一種歸屬感。
那一刻,他終于承認,這場李寒之同謝千弦的賭局裡,是李寒之赢了。
但他與蕭玄烨的博弈裡,卻是蕭玄烨輸了,隻是不知當真相大白那日,這雙擁着他的手,是會執筆續寫盟約,還是執劍刺入他真正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