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玄烨下朝回來時,謝千弦并不在書房中。
他靜候片刻,心中不禁泛起絲異樣的漣漪,若是往常此時,那人總會在案牍間靜候自己歸來。
這份不大尋常的缺席,像是心頭上落了片羽毛,癢癢的,求不得個痛快。
他坐在案前,試圖沉入那堆積如山的公文,但字裡行間仿佛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隻留下一片空洞煩躁。
時光在靜默中緩緩流逝,每一聲細微的響動都顯得格外刺耳,終于,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沉寂。
與蕭玄烨的沉郁不同,謝千弦步入書房時面帶微笑,手中緊握着一塊精心雕琢的木制作品。
他甫一踏入,便敏銳地捕捉到蕭玄烨臉色的微妙變化,心中雖感疑惑,卻讓自己以更加明媚的姿态出現在那人面前,将那滿載心意的木雕輕輕置于案上。
“殿下看看這個。”
蕭玄烨雖心有愠怒,卻也知“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加之李寒之并無過錯,便勉強壓下情緒,目光落在了那木雕之上。
“輿圖?”
“嗯。”謝千弦笑着點頭,望向蕭玄烨的眼神也總是亮亮的,好像對他的回應很滿意。
這雕刻的輿圖,不隻是瀛國,是整個九州,瀛國的明政殿内,就有一份這樣的輿圖。
謝千弦做的這個較之要小許多,也不過鋪了半張桌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即使還沒有完全完成,各諸侯國的疆域劃分得一絲不苟,令人歎為觀止。
做這東西耗時,做得越小難度卻越大,看這雛形,蕭玄烨倒是沒想到,李寒之學問好,竟也還有一雙巧手。
“刻這個做什麼?”蕭玄烨問,語氣柔和許多。
謝千弦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些許羞澀,又帶着幾分真誠,“不怕殿下笑話,小人,想把整個九州,都送給殿下。”
蕭玄烨沒往心裡去,隻當是他是哄自己,故意調侃:“狀元郎好大的胃口,我這太子府,怕是要容不下你了。”
“殿下怎的又說這些!”謝千弦佯做心急,又委屈道:“好歹也刻了這麼久,殿下一點也不高興嗎?”
望着他那副既焦急又委屈的模樣,蕭玄烨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滿足,最終沒再看他,“研墨吧。”
“是。”
随着墨色在硯台中緩緩暈開,蕭玄烨打開了已送至太子府的奏折,自兩年前起,瀛君命太子聽政,奏章都要先到太子府走一遭再送至勤政殿,是曆練也是考驗。
前幾份大約都是些小事,謝千弦也默默看着,蕭玄烨批注的認真,那幾個字寫的,用的是與他交給太傅的書道一樣的字體。
字如其人,鋒芒畢露。
謝千弦想起自己仿遍天下字,獨獨寫不出蕭玄烨的字迹,就算是有幾分相像,也寫不出那般神韻,蓦然開口:“殿下的字,寫的真好看。”
蕭玄烨筆下一頓,問:“你看見了?”
知他說的是什麼,謝千弦也大方承認,點點頭,輕聲道:“小人整理殿下的書道時發現的,殿下給其他近臣的書信,用的不是這樣的字。”
“真的好看嗎?”
話語中不覺間裹上一絲惆怅,謝千弦給予他的回應卻十分熱烈,他自恃為麒麟之才,鮮少有讓他敬佩的外人,蕭玄烨這一手字,比起安澈的“越青戈”,有過而無不及,他是發自内心的敬重。
“小人生平所見,無出其右。”
聽着他的話,蕭玄烨卻隻在心裡歎息,若是真的好看,為何瀛君,從不誇自己一句?
“殿下的書道,有名字嗎?”謝千弦又問。
“有的…”
一時間腦中閃過無數畫面,他望着自己的字,似乎望透了過去。
“太傅說,金鱗躍海逐風途…”
“我說,錯落凡塵亦自舒…”
“這書道,叫金錯刀[1]。”
研墨的動作不自覺的頓了頓,哪怕是他這個外人也知道,瀛有一座宮殿,叫金麟殿,據說曾是德昭太子蕭玄稷的住所,而金麟躍海這樣好的祝願,他也不是從自己父親身上得到的。
這些年來瀛君讓他覺得,他今朝之所以能坐在這太子之位,是因為嫡長子蕭玄稷出了意外,甚至上官明睿從前,也是蕭玄稷的太傅。
這金麟躍海,究竟是對誰給予了厚望?
這一刻,他對這個太子竟有了些同情,金錯刀,是他自己的道,隻可惜,這背後的寓意,似乎并未降臨在蕭玄烨身上,反而讓他背負了更多的期許與壓力。
謝千弦收拾好情緒,繼續研墨,輕聲吟誦:“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2]…”
“小人不像太傅,隻是覺得殿下這字筆峰間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當得起這三字。”
仿佛是死水的寂靜被落石紛擾,蕭玄烨擡起頭看了一眼謝千弦,看到這個叫李寒之的人眼中的一片光明。
他的身邊,夜羽楚離忠心于自己自是不同,再往後,沒見過蕭玄稷的人,就屈指可數了。
那德昭太子珠玉在前,無論自己怎麼做,總是要被拿來與他比上一比,更有的人透過自己在看蕭玄稷,他明白的…
瀛君和太傅,都是如此…
像李寒之這般,未曾見過蕭玄稷的人說出來的話,應當真的,是對自己說的吧…
十八年克己複禮鑄就的盔甲,竟被這雙含笑的桃花眼燙出裂痕…
蕭玄烨收回視線,也收回了心中的觸動,淡淡道:“你倒是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