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酒盡,前塵似夢,共飲諸公,影沒煙霞中。
——惜罇空
鐵鍊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刮擦聲,謝千弦被推搡着登上石階,烈日将枷鎖烤的滾燙,诏獄玄鐵門開啟的刹那,腐臭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阙京诏獄,築于高台之上,這片土地,是瀛國的都城,他是第一次來…
“這人真是稷下學宮出來的麒麟才子麼?”
“我也不信,這人長得那麼醜,和那些稷下有名之士,混不到一塊去吧?”
他聽着兩邊守衛的私語,摸了摸爬滿半張臉的青色胎記,烈日照射下,他低垂着眼,無人看見他眼底那一抹狠戾。
最終,謝千弦沒有多說,義無反顧走進了身後的一片黑暗。
牢門經久失修,關上的那一刻,發出沉重的撕扯聲。
前日,他還是在稷下學宮作壁上觀,觀天下之事的麒麟才子,學宮覆滅卻隻在一夕之間,也讓他不得不踏入這個戰國時代。
稷下學宮本為周室而建,後因其祭酒[1]安澈之才被列國君主忌憚,便定下了鎖山河之約,可使各稷下學子入仕列國,而安澈自己,卻不能走出那個小小的學宮。
但此次瀛衛雨霖城之戰,安澈參與其中使瀛兵敗,讓聞名天下的稷下學宮迎來了滅頂之災。
而謝千弦作為這一代八個翹楚中唯一一個沒有下山入仕的麒麟才子,毫無疑問成了瀛廷黨派中借此戰事發難的殺招。
诏獄之内,陰冷潮濕,仿佛連空氣都凝固成了冰刃,謝千弦蜷縮在角落,身下的草席濕漉漉的,不知是歲月累積的黴濕,還是他自身血污的浸染。
“太子殿下!”
外頭獄卒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門被打開,瀛太子蕭玄烨的身影擋在門口,也擋住了那唯一一點微弱的光。
“都退下。”
他一開口,就帶着股駭人的寒意,又或是王儲的壓迫感,一衆獄卒點頭退下,他帶來的侍衛守在門口,蕭玄烨自己走了進來。
謝千弦想,他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一走進來,就如謝千弦一般融于了黑暗裡,謝千弦擡眼,卻隻能隐約捕捉到對方的輪廓,兩人的目光在黑暗中交彙,無聲中較量着彼此的意志。
忽然,蕭玄烨開口問:“麒麟才子?”
謝千弦收回停留在他身上的視線,并不做聲,但他聽出了一絲溫愠。
他本以為蕭玄烨會發怒,會威脅自己,但他卻沒有。
長久的沉靜後,蕭玄烨的鞋履碾碎了草席上凝結的血塊,卻隻是平靜的吐出幾個字:“三刻鐘前,禦史李建中懸梁自盡了。”
“這個名字,你不陌生吧?”他問,卻是以一種極其笃定的口吻。
謝千弦瞳孔驟縮,他記得這個名字,瀛廷中有人想借自己麒麟才子的身份做一出重臣通敵叛國的好戲,謝千弦便讓這個李建中成了自己的保命符。
身為安澈的弟子,隻有他的揭發才是名正言順,一封由他仿寫的親筆書信交由瀛君,坐實李建中的罪名,如此,是讓那個将自己送進昭獄的瀛相滿意,也是自己當下唯一的生機。
“還剩兩刻鐘,李府女眷,其九族,就要押赴東市。”蕭玄烨試圖在陰影中看透面前的人,“你僞造的通敵書信害死李大人時,可曾想過婦孺的哭嚎?”
“相邦許了你什麼好處,我十倍于你。”
金銀錢财,皆可十倍。
十倍…
聽着真是誘人啊,可瀛廷,上有瀛君,下有瀛相,豈是一個未行冠禮的太子說了算?
這太子話裡話外都似想要喚醒謝千弦的良知,不要扯進更多無辜之人的性命,可誰不無辜?
難道稷下學宮的衆師兄弟,就不無辜麼?
此後金樽酒盡,往日成昨…
那瀛國的相邦,拿了那封“親筆書信”還不夠,他知道他相國的身份并不适合揭發這起自導自演的禍事,便要自己麒麟才子的身份做完這一局,才将自己送進昭獄,謝千弦沒理由不去懷疑,這昭獄中是否會有瀛相的眼線,今夜若有任何變故,他一定會死在獄中,眼下,他想要的,是這條命。
謝千弦如此想着,忍不住嘲笑出聲,黑暗中,他的聲音變得異常沙啞,又帶着絲嘲諷,“我猜你能給我的東西裡,不包括我這條命。”
蕭玄烨不可察覺的皺了皺眉,身子一傾,拉近了與他的距離,可仍是在暗中,“我可以保你不死。”
“哈哈哈…”謝千弦立刻就笑出了聲,帶着輕飄飄的諷刺,“位極人臣是活,苟延殘喘也是活…”
“太子殿下啊…”他輕輕歎息,其實兩個人都看不清彼此,可謝千弦依舊能感到蕭玄烨的眼神,那是一種堅定,既可笑,也可悲。
隻聽謝千弦繼續說:“你若真有把握,何必來找我?”
他三言兩語便挑破了蕭玄烨自以為是的僞裝,言下之意便是,此人不會松口了,隻要他熬過今夜,熬過這一劫,明日,死的便是李建中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