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真相大白嗎?”
她似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問詢神像背後的冤魂。話音未落,繡春刀已裹挾着呼嘯風聲高高揚起,繼而宣洩着滿腔悲戚,狠狠劈了下去。
刹那間,碎裂聲驟然響起,仿若燒制好的釉器冰裂,如蛛網般,自刀劈之處瘋狂生長,一頭蔓延至頭頂,一頭延伸至足底。
“怎麼是空心的?”李靈濯神色驟變,當即握住謝晦已的手将刀奪下,又将她護在身後。
開裂的地方越來越多,終于,在一陣震人心魄的轟鳴中,神像轟然倒塌。
那顆神首滾了很遠,那原本慈祥悲憫的面容,此刻失去了雙眼,隻剩下兩個漆黑空洞的窟窿,像是在無聲控訴這世間的不公。
飛揚的塵土散去,一具蜷縮的屍體顯露出來,躺倒在滿地的陶土廢墟上,像極了以身殉道的修士。
謝晦已望着眼前慘狀,幽幽歎息:“果然是真人,若非如此,又怎會雕出這般栩栩如生的眼眸?”
地上的女屍七竅流血,雙目圓睜,滿臉盡是不甘與怨憤。
謝晦已緩步上前,俯身合上了女屍的雙眼,随後脫下自己的外衣,默默地蓋在女屍身上,為其遮蔽這世間最後的羞辱。
“李大人,你叫村民進來辨認吧。”
幾名暗衛與村民交談,謝晦已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始終沒有吭聲。
那村長是個面相淳樸的,此時一臉擔憂地說:“孫家的那兩個女娃娃去哪了,俺們也不曉得哇。大的今年十二,小的好像是九歲?”
“你們村子裡打光棍的這麼多,難道沒有人上門說娃娃親?我怎麼不信你們不清楚她們的下落?”素秉問。
“嘿,你這個木頭疙瘩問的什麼問題?俺們結親怎麼會跟同村人啊?生出來傻子可怎麼辦?”
村長轉了轉眼睛,目光忽然落在謝晦已身上,“你們這個女人賣不賣啊?”
素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來一句話:“你知不知道,俺是那個脾氣最好的?”
話音未落,兩把刀從不同方向飛了過來,精準地釘在村長耳畔的籬笆上。
村長癱坐在地,下襟瞬間洇出大片水漬,抖如篩糠:“俺招俺招!求求你們留俺一條命啊!那兩個賠錢貨,鬼知道她們還能引來你們這群瘟神!”
素秉皺着眉,繼續質問道:“快說!人到底去哪了?”
“大的那個嫁給村東頭那個鳏夫了,嫁過去一年了還不下蛋,上個月被休了,她擡不起頭做人啊,在村口投了井。”
村長咧着嘴,語氣像在談論牲口,“小的那個被大的那個帶壞了名聲,村子裡沒有人想要,前些日子被送去供給山神了,屍首現在還葬在樹裡呢,也算有個善終。”
素秉氣得渾身發抖,一腳踢在他膝蓋上:“我朝廢除活人殉葬都多久了,你們還敢用這種私刑!那個女孩才多大!”
“哎喲,哪裡有錯啊?來了月信就能下蛋了,這還能叫女孩……啊!”
村長還沒說完話,就被人割了喉。
謝晦已收回手中的匕首,鮮血瞬間染紅了粗布衣裳,她的聲音也冷得像淬了冰:“李大人,我不随你去下一個村子了。”
李靈濯緩緩問道:“你要去做什麼?”
謝晦已擦拭匕首上的血,刀刃在陽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回城。”
“為何?”李靈濯不解。
謝晦已擡頭直視他的雙眼,不答反問:“你打算如何處置那些被拐來的人?”
“交由官府,記得原籍的遣回原籍,不記得身世的發布告示找尋親人,由官府暫且安置在青州,撥一筆善款交給她們以作安身之本……”
不等聽完李靈濯的話,謝晦已便從木樁上解下雪影的缰繩,轉身朝着村口走去。
然而雪影對她嘶鳴一聲,走得磨磨蹭蹭,似是很不情願從主人身邊離開。
“罷了,我也不願強馬所難。”
謝晦已直接撒開了手,牽起一旁樹下的灰色斑駁小馬,拍了拍它的腦袋:“你跟我走。”
“謝見黎。”
李靈濯快步跟了上來,一把扯住她手中的缰繩,直言不諱道:“你在遷怒于我?”
謝晦已偏過頭,目光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避而不答,“不算。李大人忙着救人,我也在忙着救人。”
李靈濯眼底的幽深翻轉了幾圈,最終試探地說出口:“後悔随我一同前來了?”
“也不算是,”謝晦已搖了搖頭,“我隻是忽然覺得,李大人的随手施救,也不過是随手而已,不能細究。你若說我因此對你有所怨言,倒也不算錯。”
“此話怎講?”
謝晦已從他手裡奪走缰繩,接連發問:
“你想沒想過孫家媳婦是靠着什麼才強撐到最後?她殺了人本該獲得解脫,又為何不拖着病軀逃出大山?她是奄奄一息了,可她從未奢望過逃出去就醫,這是為什麼?她願意留在逼仄的神像裡等死嗎?還是她對亡夫心懷愧疚,非要服毒殉情?”
李靈濯微微一怔,腦海深處忽然翻湧起多年前的蒼白回憶。
母妃凄厲的哭聲、血濺經幡的那場謀殺,曠野的風在毛氈外戛然而止,高高堆砌的石堆轟然倒塌……
母妃未說完的恨、溢于言表的恨,在這一刻如絲線般忽然崩斷,落在眼前,便如謝晦已身上的血迹,瞬間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直直地看着謝晦已,既是詢問她,也是在詢問那個永遠等不到的答案:“為什麼?”
“死人的骨頭一把火燒都燒不斷,而活人的骨頭卻無法在人言裡站穩。李大人,死比活着輕松多了,”謝晦已不無譏諷地笑着,“你今日是帶着官兵來的,等布告貼滿城牆,那些被你‘解救’出來的女子……”
她仰起頭,目光掠過遠處祠堂的飛檐,“會被你再次丢進塵世間的泥潭,等她們不堪其辱投河自盡以後,你隻能在衆人的恭維聲中,假惺惺地說一句‘仁至義盡’。再滔天的罪行,也應該把受害者的信息摘掉,你覺得呢?”
李靈濯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也是在這一刻才覺察到,他們的指尖竟是同樣的冰冷。“所以換作是你,你會不分敵我,将所有人都燒盡以作滅口?”
謝晦已笑而不語,騎着小灰馬轉身消失在山林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