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聲稱呼,謝晦已扭過了頭。不等她驚訝于李靈濯為何能找到自己,他已經策馬踱步到車前。
一身赭紅騎裝襯得他意氣風發,他單手勒馬,來不及撥去肩上的雪,便将一個木匣遞到她的手中。
謝晦已摸到了機括,“咔哒”一聲,一顆睜着眼睛的人頭赫然彈到她眼前。
一個人與半個人大眼瞪小眼,謝晦已後脖頸“嗡”地一下麻了整片,緩了半晌,才聽見窗外之人的頑劣笑聲。“謝小姐見到朝思暮想之人,連話都不會說了?”
謝晦已扭頭看他,驚愕地問道:“這是張知府的腦袋?”
“早知你不認得,我随便殺個人算了,”他手上還拿着馬鞭,跨過車窗輕輕點了點木匣,“山路塌了,趕在封路之前,我取了這樣東西回來。看來我回來得正是時候?”
謝晦已這才以笑臉相迎,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扯向自己:“此物真是深得我心,隻是不知李大人怎會大發慈悲?”
李靈濯将謝晦已的珠串塞進她的掌心:“這串沉香木早已開裂磨損,倘若不是為了紀念什麼人,也沒有留下的價值。一日之期到了,我總得拿出點誠意,我想這顆腦袋讓你安分兩日不成問題。”
謝晦已微微一怔,随後開口道:“倘若李大人的‘安分’是指不殺人放火的話,我怕是不能答應呢。”
“你那火折子非要亂丢的話,一律沒收也不成問題。畢竟……”李靈濯故意拖長了尾音,“是我将你從大牢裡提出來,行監督之責是應當的。”
在衣冠禽獸這方面,這位指揮使大人當真是個中好手,而至于她今日都幹了什麼,兩人心照不宣地隻字未提。
由于張知府已死,謝晦已心情大好,倒也沒心思與他争辯下去,隻若無其事地繼續問道:“李大人還要在青州停留幾日?”
“至少三日。”他說。
謝晦已不動聲色地敲了敲木盒,意思是“這個東西隻值兩日”。
“吝啬鬼,”李靈濯笑了笑,“雪影的腳程夠快,帶你去個地方,請謝小姐賞個光?”
***
歸功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謝晦已見到了漫山遍野的玉樹瓊花。那似雪非霜的冰晶附着在枝桠,好似幹枯枝頭長出了簇簇銀芽,織成件件毛茸銀裝。
嚴寒的肅殺停滞不前,山上的視野變得鈍了,她也樂得将那些仇恨置之腦後。
“這樣人迹罕至的地方,你是怎麼發現的?”謝晦已問道。
“方才尋捷徑下山時,恰好路過。”李靈濯一手按住缰繩,扶着謝晦已從馬上跳了下來。
厚雪發出了“咯吱”的聲響,綏江以南鮮少有這樣的雪,所幸隻下了一夜,不至于釀成雪災。
兩人一馬走在雪道上,風聲暫緩時,謝晦已開口道:“沉香木珠串是我母親的遺物,多虧那些裂痕,村子裡的人不識貨,我才得以将它保留至今。”
“那你要把它供起來,拜一拜,感謝它毫不起眼。”他說。
“要拜也是拜我自己。”
憶起往事,謝晦已眼裡多了幾分柔光:“我外祖父拿給我時,我還太小,裂痕大多是那會兒磕碰出來的。”
李靈濯不免側頭看她:“你幼時既然有親人庇護,又怎會淪落青州?”
“因為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養女,我與外祖父并非血親,”謝晦已避重就輕道,“我父親想要帶走我輕而易舉。”
“你那時幾歲?”
“八歲,”不等李靈濯說什麼,謝晦已話鋒一轉:“李大人半路斬殺欽犯,聖上不會怪罪于你嗎?”
李靈濯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謝小姐這是在擔心我?殺都殺了,未免有些遲了。”
謝晦已充耳不聞,又繼續說道:“我外祖父說過當今聖上仁厚,應該也不會太麻煩。”
李靈濯算了算年份,又想了想自己那會兒在幹什麼,想了半天,也不知她這話究竟從何而來。不過,他也沒提醒什麼,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動了動手指。
那棵被積雪壓彎枝桠的柳樹猛地抖動一下。厚厚的積雪順着樹杈滑落,準确無誤地砸在謝晦已的頭上。
謝晦已驚愕地擡起頭,猶如狸貓受驚,先是擡手緩了緩眼睛,然後才顧及到頭上的雪。
“這棵樹怎麼回事?”
話音剛落,她便瞥見了李靈濯幹幹淨淨的腦袋。前因後果自不必說,她不動聲色地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攥成一團硬實的雪球。
抛出去的那一瞬間,她還想着:倘若裹上石頭會不會效果更佳?
但李靈濯忽然側了頭,那團雪球便擦着他的臉飛了出去,隻驚動了他垂下的幾縷發絲,毫無波瀾的眼睛像一塊雕琢圓潤的碧玉,唇邊那一抹似有似無的笑點綴着他的促狹。
謝晦已默不作聲,搶過他手裡的缰繩,牽着雪影甩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面走着。
李靈濯說:“山野有熊,謝小姐走得那樣快,可要當心撞個正着。”
謝晦已頭也不回:“它們冬天要蟄伏,你知不知道?”
他說:“你的沉香木裡有東西,你知不知道?”
謝晦已的腳步忽然一頓。
她轉過頭看向李靈濯,随後将珠串從手腕摘下,對着陽光舉了起來。每一顆珠子都嚴絲合縫,完全瞧不出他的論斷究竟從何而來。
李靈濯看出了她的困惑:“重量不對,太輕了。你應該把它砸開。”
謝晦已并未照做,而是一臉狐疑地看着他,似是在問:“你居然沒有砸?”
他擡起了雙手,無辜地聳聳肩:“不經人同意,我一般不會動手。”
真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
謝晦已拿着手串,走到一處平緩的石台前,撥開上面的積雪将珠串放了上去。然而不等她找銳利趁手的東西,一股勁風忽然飛過,緊接着,那串珠子發出了碎裂的聲音。
謝晦已躲得極快:“怎麼又動手了?都沒給我反悔的餘地。”
“省事。”他收回刀,又若無其事地轉過了身,看都不看那石台上的東西。
“熱心腸的李大人對此并不好奇?”謝晦已問。
他說:“我這人過目不忘,留給你反悔的餘地。”
謝晦已笑了笑,倒也沒點破他是刻意回避。
她剝開斷裂的沉香木外殼,發現裡面的填充物是一團皺皺巴巴的白色東西,捏起來幹燥硬實,完全瞧不出是什麼。而珠子内部凹凸不平,像是蟻蟲經年啃噬留下的痕迹。
該不會是蟲蛹吧?難道珠子裡生了蟲子?謝晦已盯着白團看了半晌,試圖用指尖拉扯,可那東西卻極有韌性,任她如何用力都紋絲不動。
這時,一陣狂風又起,謝晦已慌忙将平台上滾動的珠子攏在掌心,卻仍有幾顆滾進雪堆。
她彎腰去撿,指尖融化的雪水不經意間滴落在白團上。下一刻,原本僵硬的白團竟如遇水舒展的茶葉,緩緩綻開一角。謝晦已這次又捏了捏,發覺它像極了一張紙。
她腦中靈光一閃,随即伸手從旁邊捧了一把雪過來,待其被自己的體溫徹底融化後,澆在了那團東西上面。
果然是有效的。那東西吸了水後逐漸變得柔軟,并随着她的拉伸展開,緩緩變大變平,最終化作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文字的紙。
謝晦已拿起這張紙仔細查看,發現這是一頁名為“昙門”的江湖門派門規。
“一寸靈台,無相無我,一念緣起,應為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