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号,唐霞一張兩萬塊的存單到期。一大早她就去銀行取,取出來不打算耽擱,就要往周瀾那兒送。律昭複讀的學校定了,月中之前要完成報名,得交錢。
還沒到周瀾那皮鞋廠,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盛安,說老父親在家摔了一跤,剛120送到醫院。
唐霞給周瀾去了個電話,把這急事說了下,另外約了明天早上或晚上看時間再去她家。
奶茶店正忙的盛亦明也接到了他爸電話,放下東西請了假,急匆匆就往醫院去。
上年紀的人經不起摔,盛爺爺一個跟頭一跌,髋關節骨折,需要手術。
盛家小嬸那精打細算的勁兒又來了,忙扯着醫生問:“手術費……大概需要多少?”
醫生說:“主要看你們選什麼樣的内固定,有進口的貴些,也有國産的平價一點。”
小叔說:“進口的吧,貴就貴點。”
小嬸望他一眼,又望站在一旁的盛安,支吾道:“那麼,這筆錢……”
盛安道:“你們孩子小,花錢地方多,這樣吧,大頭算我們的,你們出個——”聲音斷在唐霞走進的腳步聲裡。唐霞看了眼病房門口的幾個人,問道:“爺爺怎麼樣了?”
盛安:“醫生剛看過,明天手術。”
伸手扯着唐霞到一邊樓梯間,跟她商量:“手術費,咱多出點,成不?”
唐霞問:“要多少?手上的錢我得給周瀾送去。”
盛安說:“一萬多。”
唐霞皺着眉想了想,“盛二他們預備出多少?”
盛安:“他們哪來錢。”
唐霞眉擰得更深,“我們就有錢?小明念大學,趕着就工作,回頭結婚買房,哪樣不花錢……”
盛安趕緊地服軟,“哎呀我們不還掙呢嘛,再說小明跟昭昭,他們将來不比咱倆會掙錢。”
唐霞歎道:“老劉他們想盤隔壁的店,也得花不少錢……這回就算了,以後你别什麼事都往前頭沖,盛二他們上這麼多年班,平常家裡日用開銷又不要他們出,怎麼會沒錢……”
喋喋不休,但盛安知道她是同意了。
一兩萬塊錢的,不至于影響如今的盛家什麼。隻是不知道誰多嘴,在盛爺爺跟前胡說盛安夫妻倆為這多花的幾千塊錢吵嘴的事,老人家聽了心裡不大舒服,加上又聽說了唐霞拿錢給周瀾,便又更加不舒服了。
盛奶奶聽他唉聲歎氣,不耐煩地罵了他幾句瞎操心,說又沒用你的錢,你管人家怎麼花。
把老頭怼夠嗆。
晚上律昭下班,跟着盛亦明一塊到醫院看望老人家。
盛爺爺臉色不陰不晴的,愣是從頭到尾沒有個笑臉來。
倆孩子剛走,盛奶奶那邊又說他,說他有病,孩子好心來看你,你擺那什麼難看的老臉。
盛爺爺歎氣,說:“你就放心?就沒意見?眼睜睜看小明一輩子這樣被她拖累?大安兩口子也是的,這事他們也不管管。”
盛奶奶嗤道:“人家有錢的時候,我可沒聽你說過一句拖累,看我幹什麼?我說錯了?當時你怎麼沒覺得小明拖累人昭昭了?”
盛爺爺翻白眼,“我說不過你!”
沒兩天律昭又來,一個人來的,盛亦明店裡忙得脫不開身,她來跑腿送午飯。
盛奶奶問:“你吃了沒?外頭太陽大吧。”
硬是留律昭坐下吹會空調歇一歇。
盛爺爺不耐煩喝骨頭湯,說不如喝白開水。律昭起身要拿杯子倒茶,被盛奶奶按着不讓動,盛奶奶提水壺,輕飄的,晃了晃,果然空了,拎着出門去打開水。
律昭說我去吧,站起來剛要追上去。病床躺着不能動彈的盛爺爺此時道:“你過來,我有話說。”
盛奶奶着急往外走沒聽着,律昭隻得回身朝病床走,她知道盛爺爺近來不大喜歡她,也猜得出來這不大喜歡的緣由,畢竟人人知道的,那麼多債壓在她律家頭上。
打水不費幾分鐘時間,盛爺爺話說得也不多,不多,倒是字字句句往人耳眼裡心頭上紮。
律昭跨上小毛驢還恍惚呢,怎麼話語能比頭頂上烈日更叫人不好受呢。
盛爺爺問她:“你為小明想過沒有?你們欠那麼多錢,要小明上你家跟着一塊還?還到什麼時候?再說将來小明大學畢業找工作,人家聽說他找了個對象家裡差人幾千萬,你叫旁人怎麼想他?萬一他還想考公務員,你覺得有沒有影響?公家會不會要這樣的人?能不能提拔這樣的人?”
律昭十八歲,剛成年,許多事情都不了解,畢業、工作,虛的遠的,更是不能了解。
盛爺爺還說:“聽說你是一直想當警察啊,現下你爸媽全都上了黑名單,你要上哪考公安去?這事,你想過嗎?”
律昭當然沒想過。
後面也沒來得及想。
當晚,讨債公司的人莫名其妙地又上了門,大概是聽說了她們有錢準備複讀,烏泱泱的好多人,全擠在客廳裡,問周瀾要錢。
兩個月沒人來找過她們,周瀾以為上回鬧到警察調查,再不能有這些糟爛事。
律昭懶得再跟這幫人磨叽,當着一堆人的面,打了110。
電話還沒挂,坐着人陸陸續續起身,最前頭的老大伸懶腰,淡淡道:“你們願意耗,那就耗吧。好賴我們沒什麼要緊事,又用不着參加高考。”
律昭本就亂了大半天的心,被這話攪得更加不穩了。
秋千上蕩着,無人可說地上上下下。
不是沒有過僥幸心理,想着也許唬人的。
第二天一早,她家大門、外牆上,被人拿紅漆黑漆刷上了好幾行大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還沒完”、“不還錢死全家”……還有更多不堪入目的髒話。
以前鬧歸鬧,沒有幾次這樣肮髒難堪地搞過。
周瀾請了半天假,買了漆,跟徐萍幾個老朋友一塊兒刷了半天,好賴遮住了那些污言穢語。
當晚,那些人又來。
這回沒進門,站門口大合唱似的喊。
律昭這回沒報警,房間裡坐着,沉思默想。
夜裡,律昭摸到周瀾床上,悄悄喊了聲“媽”。周瀾也心亂睡不着,抓着律昭的手把她拉上床。
母女倆就這麼抱着,大熱的天,兩人身上都是汗。
全是汗也不撒手。
不知過了多久,律昭說:“媽,我不念書了。”
周瀾不等開口,聽到律昭又說:“我們走吧。”
問:“去哪兒?”
律昭:“去沒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
律昭一貫是主意很定的人,雖然大大咧咧,雖然嘻嘻哈哈,但做的決定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這些人的言語舉止,她想得明白,意思很清楚,就是非得纏上她們了,就是不能讓她再有書念了,今年明年,後年大後年,這些人是鐵了心不給她去高考的。
再來,兩月前的事情查完了,等有個什麼結果下來,那時候她不在家,他們找上她媽媽,逼急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