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難行,連個月亮也沒有。一團瑩瑩光亮照出模糊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踩入叢草中,發出“沙沙”聲。
沈洵舟睜開沉重的眼皮,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素白柔潤的手,合攏着手掌,将帕子捏成布袋,如霧的白紗中飛蹿起熒蟲。
正是這微弱的亮照出腳下的路。半人高的雜草,粗粝的石子,少女沾滿灰塵的青繡鞋。似是為方便走路,她紮起裙?,折高褲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腳踝。
他恍惚地看了一會,忽然意識到,她正背着他,緩慢很穩地前行。
少女耳邊的碧石墜子在晃,像一隻螢火蟲,在夜色中上下飛舞。看着看着,他心中那股危險的殺意平了下去,卻蕩起朦朦胧胧的酸意,像是酸果的汁水流進了心髒,又疼又癢。
“你不是跑了嗎?”他開口,聲音有些啞。
他是看着她跑走的,也早有猜測她想逃。她頭也不回,耳後雙髻綁着的紅發帶像是風筝線,随風飄走了。
被他出聲驚到,宋蘿的腳步頓了頓。從白帕紮成的袋口飛出兩隻螢火蟲,剛被放出來迷了方向,貼近到她眼前。照亮她臉頰被草葉劃出的細小傷痕,以及泛白的唇。
她慌忙捏緊口子,黑暗難辨的深夜,這個簡陋的螢火蟲燈是唯一的光源。
“是啊,我跑來救大人呀。”她語調輕輕的,“多虧我跑得快,比那群刺客先找到您,您可要給我加月錢呀。”
這個“呀”如小羽毛似的,輕飄飄落入耳中,像被撩了一下。沈洵舟耳尖也開始發癢,脖頸也癢,手臂也泛起密密麻麻的癢。
他忍着:“你想要多少?”
宋蘿背着他慢慢走着,想了想,說道:“五十兩,攢滿兩年,我就能買個房子了。”
“本官一半的月俸,你倒是會想。”沈洵舟的語氣沒有平常那樣冷,而是悠悠的,帶了啞,宛如月亮映在水上,被風一吹,蕩起柔柔的漣漪。
不知為何,身上更癢了。他知道自己哪裡受了劍傷,疼痛和麻癢混合着湧來,像是有螞蟻啃噬。他呼吸不穩,喘了喘:“我身上的傷......好癢,你做了什麼?”
“正在愈合,自然癢。”宋蘿眸子映着光,“找到大人時,您的傷口鮮血汩汩,我用了您腰間香球裡的藥粉,聽白大夫說那是山南子,對見血的傷口有奇效。”
“他還和你說了什麼?”沈洵舟的氣息落在她耳邊,溫熱急促。他的手指不自覺抓緊了她肩膀,隔着薄薄輕紗,從指間溢出軟肉。
肩上傳來劇痛,宋蘿皺起眉,驟然将他掀翻下去。沈洵舟摔進紮人的草叢,黑潤潤的眼珠懵了一瞬,她的臉貼近過來,占據整個視線。
因這變故,帕子散開,裡面的螢火蟲四飛,繞在兩人周圍。
宋蘿伸出手,覆住他手臂上的劍傷,随即狠狠按下。沈洵舟沒忍住悶哼一聲,咬緊牙,眸中浮上淺淺水光。一隻螢火蟲飛近,尾端照亮他不斷顫抖的眼睫。
她看着這奸相脖上顯出條條凸起的青筋,收回手,掌心已被他的血浸潤。做完這一切,她這才回答:“白大夫還說我天資聰穎,問我要不要和他學醫。”
夜風吹動她胸前的裙帶,她眉間很冷,螢蟲繞在她身側,像是山間皎潔的神女。除了那女刺客,還沒人敢如此碰他的傷口,沈洵舟驚怒望她:“你......”
宋蘿微微笑,問:“不小心摔痛大人了嗎?”在他如刀剜一般的目光裡,她慢慢扶上左肩,他方才捏的位置,“您方才捏的我也很痛,此處漆黑難行,刺客四伏,希望大人以己渡人,待我好一些。”
沈洵舟額上浮起一層冷汗,漂亮的面孔像是從水中撈起的玉,朦胧而潤澤。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從她神情中瞧出了一點别的意味。
身下的石子磨得後背隐隐泛疼,更疼的卻是大腿。他感受到其中膝蓋處的骨頭扭曲,破碎,有細小的骨刺紮入肉裡,随着移動,牽出又刺入。
他擡着頭,在瑩光裡仔細打量她。鬓發被汗浸濕了,唇色蒼白,明媚的臉顯出疲色,衣裙刮破數道口子,手指微微發抖,臂彎挽着包袱。一個女子能背動男子已是不易,她還走了這麼久。
“好。方才抱歉,是我冒犯了。”他垂下眸。
見他道歉,宋蘿上前,将手伸給他:“沒力氣背了,大人扶着我吧,我瞧見前方有個廟,可以歇上一晚。”
冰涼的指節搭上她,慢慢收緊握住。彎月從雲中鑽出,如白綢一般的光落在他面上。
沈洵舟漆黑眼珠上下顫了顫,抿唇,點點頭。他從山坡上滾下,摔斷一條腿,倚着宋蘿借力,用完好的腿拖着走。月色漸明,破了房頂的觀音廟立在山腳,細密的蛛網泛起銀光。
一路無話。
前些日子是春闱,廟中有人借宿過的痕迹,留了些生火的樹枝。宋蘿将沈洵舟扶靠在柱邊,攏了些幹燥的樹枝,從包袱裡掏出火折子點了火。
下馬車逃跑的時候,她把能用的都帶上了。
火光照亮青年白皙的臉頰,纖長的睫毛落下一片陰影。他一身藏青色圓領袍,已被血浸透,腰間環佩碎了角,他垂眸在看缺失的位置。
四月初正是冷的時節,宋蘿雙手靠近火焰,烘烤身上的寒意。她從包袱裡翻出兩個餅子,是宿五準備的幹糧,她扔過去一個,砸進他懷裡。
沈洵舟拾起餅子,擡眼看她。
差點忘了這奸相嬌慣得很,不吃這種幹巴巴的東西。宋蘿以為他又要說些嘲諷的話,見他張唇,便偏過臉。
卻聽見他聲音遲緩:“......你是不是在後悔救我?”
宋蘿将臉轉回去,撞進他受傷而又祈盼的眼睛,像是被帶回家的小獸扒開籠門,不敢出去向主人撒嬌,卻又害怕被抛下。
她猶豫了一下。這神情落在沈洵舟眼裡,已是答複。他慢慢捏緊了餅子,說:“宋娘,此遭多謝你救我,本官欠你一個人情,恐被刺客搜尋,待天亮你就走吧。”
他低低咳了咳:“你我分道揚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