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她放走了!”祁卓玉道,“我早上派人去找,她家裡也沒人,怕是趁機跑了。”
沈洵舟直起身,将青傘握在手中,想起那時宋蘿撲向刀,忍痛望過來的帶恨眼神。
“繡坊找了嗎?”他問。
這回輪到祁卓玉奇怪了:“繡坊有什麼好找的?不是燒得隻剩層瓦了嗎?”
“繡坊是怎麼燒起來的?”街邊賣花的王伯重複了眼前這位姑娘問出的問題,略微渾濁的眼珠露出一絲不忍。
他認得這位繡娘。家中糕點鋪前幾個月被砸了,隻好去山中挖些野牡丹養着來賣,他不會養,這繡娘來買過幾回,還告訴了他牡丹該如何養護。
王伯犯了難,盯着她落在地上的青色裙擺,纖長手指捏着裙帶,用力到泛白。歎道:“聽官府說是有人蓄意放火,燒了三天三夜,裡面的人沒一個逃出來,唉。”
花攤就在離繡坊不遠的街上。宋蘿站在一盆矮牡丹前,偏過頭就能看見焦黑的房子。繡坊已經塌落一半,最上方的房梁隻剩幾根,成了炭,似乎還泛着餘熱。
一顆灰燼飄落在臉上,傳來痛意。
好燙。
燙得她松開了指間的裙帶,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恨意。早該想到的,崔珉那樣心狠手辣的人,不會給自己留破綻,一場大火能燒毀所有的證據。
“你那日不在繡坊,還好逃過一劫。”王伯寬慰道,“你也别太難過了,我在這支攤,瞧見那幾位常與你一同來買花的娘子的家人,陸陸續續來給她們收了屍。”
其實并沒有屍可收,地上隻有破碎的焦炭。宋蘿隻撿到了許珍珠從小不離身的玉镯子,那樣一張天真無邪的圓臉姑娘,湮滅在權勢之争下的陰謀中,随許多繡娘一同被崔珉滅了口。
她輕吸一口氣,聲音很低,也不知是說給王伯,還是說給自己聽:“是,生死有命。”
雨絲滴落。王伯熟練地支起油布,宋蘿上前幫襯,泛黃的油布在頭頂展開,遮住擺成一排的花,最邊緣的花盆沐在雨中,裡面的花已經蔫了。
王伯道謝,誇她是個幸運的好孩子。宋蘿勉強牽了牽嘴角:“舉手之勞,王伯,我要買那盆花,價低點賣給我吧。”
兩枚碎銀換回一盆快死的花。宋蘿利落拔了花根,又倒出裡面的土,接了雨水沖洗幹淨。這番操作讓王伯看懵了,看出她隻想要這花盆,王伯蒼老的聲音帶着疑惑。
“孩子,你要這花盆做什麼?”
“裝骨灰,我想去城外葬了她們。”
宋蘿抱着空花盆,王伯的歎息傳入耳中,布滿皺紋的手遞來一把傘。她接過這把善意借她的傘,撐開疾步走入雨中。
*
馬車停在繡坊一片殘桓前,青傘自雨中綻開,濺起雨霧。
沈洵舟如玉指節捏着傘,目光繞了一圈,沒找到想找的人。腹中的蠱蟲在腸子裡亂鑽,帶起陣陣撕心的痛楚。
正如此蠱的名字,纏情蠱。時時動情,不得安撫,便焦躁地幾乎要沖破肚皮,實在是纏人。
他踏入繡坊,焦黑的木屑踩在腳下,走了一會,瞧見具燒得不成人形的焦屍,被雨沖刷,散開一片黑水。
這場大火慘烈,卻也太過湊巧,是在去裴府春宴那天上午燒起來的。
沈洵舟看了片刻,彎下身,将青傘蓋住屍體,擋住了沖刷的雨水。他的頭發和衣裳瞬間被打濕了,長睫上的雨珠向下落。
他還未站起身,頭上的雨忽然停了。白色的傘檐移過來,在地上水窪映出影子。
沈洵舟腹中一直攪弄的疼痛同時消散。他回過頭,撞進一雙栗色眼眸,往下挪,是撐着傘的纖白手指,再下,懷中土色的花盆内,淡綠色的玉镯泛起潤澤的光。
來收屍了。
“大人,好巧。”宋蘿彎起眼。
沈洵舟漆黑眼珠盯着她,似笑非笑:“出獄了?”
宋蘿将花盆往懷裡靠了靠,點頭:“崔大人說民女是無辜的,便将我放了出來,沒想到繡坊已經......”
她頓了頓:“民女拾了些骨灰,想去城外葬了。”
沈洵舟站起來,比宋蘿高上不少,她手中的傘往上舉了舉,可還是不夠,一時後悔給他撐傘了。
這人怎麼連頭都不低一下。
沈洵舟冷笑:“崔珉放了你,你怎麼還敢出現在本官面前?”
說出這話,便是要算舊賬了。宋蘿撐得手累,索性移開傘,隻給自己遮雨。沈洵舟霎時被雨淋了個透。
沈洵舟的臉黑了。
宋蘿低下頭,無視他如刀剮的眼神,手在腰間布袋裡掏出一張疊的整齊的宣紙。她擡頭對上他的眼睛:“裴大人在牢中交給我這張紙條,我想用這個,與大人做個交易。”
雨勢漸大。沈洵舟臉上水珠往下淌,即便如此,也毫不損傷這張如玉面的漂亮,雨痕劃過像是白瓷上的裂隙,多了幾分破碎脆弱感。
他的衣裳濕透,手上亦全是水珠。宋蘿手中裴勳的遺書,隻要移開她傘的遮蓋範圍,便會立刻洇濕。
此女真是打的一首好算盤,和她的棋一樣,看似溫和,卻處處陷阱。
雨打得沈洵舟的臉發疼,身上發冷。宋蘿離他一步遠,身子被傘遮的嚴嚴實實,指尖捏着紙條停在心口前,微笑着等他的回答。
對峙片刻,沈洵舟點了點不遠處的馬車,臉色難看:“上車,若你騙我,這次真剁了你的手。”
宋蘿應了聲,将紙塞回腰間,有心想給沈洵舟再撐傘,将傘往他那邊遞了遞,仰起頭:“大人好高啊,方才民女撐的手累,您要不低下腦袋?”
沈洵舟盯着她,伸手拿過傘,撐在兩人頭上。宋蘿眨了眨眼:“怎敢勞煩大人撐傘。”話雖如此,她卻很誠實地雙手抱着花盆,往傘裡縮了縮。
碎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不勞煩,本官喜歡給死人撐傘。”
宋蘿轉過頭。沈洵舟漆黑眼眸如森森冷月,涼透的衣裳幾乎是貼着她肩膀。他靠得過于近了,檀香與雨水的味道罩過來。
她默默轉回去,加快腳步。沒察覺身側青年耳尖泛起潮紅,眼尾垂下的小片睫毛,輕微地發起抖。
蠱蟲平靜片刻,卻于腹中卷起灼熱,比那日更甚。沈洵舟盯着她雪白的側頸,不自覺吞咽了下。反應過來腦中閃過的绮念,他另一隻手狠狠按了按小腹,力道大到想隔着肚皮按死它。
心想:怎麼會有這樣不講道理的蠱,解蠱要......交.合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