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勳怔了怔，才想起來堂内還有一人，回頭看她。宋蘿不躲不避，見李郁說了“準”，連聲快道：“民女将裝繡品的盒子送到裴府管家手上時，裡頭隻有那件衣裳與那對青竹海棠繡帕，這位女娘可以證明。”

她目光所指，正是角落的林萱。李郁望向她，指節扣了扣檀木桌面：“林萱，你說。”

林萱垂下頭，看見裙擺上精巧的青湖。她深吸一口氣：“回陛下，臣女送公主去歇息時，偶然撞翻了這繡娘捧着的盒子，裡面确實隻裝了一件衣裳與一對繡帕，臣女心中愧疚，便陪她一路交與裴管家手上才分别。”

“那張海棠花繡帕，臣女先前并未見過，而途中她也再未開過那盒子，想必是後來才換進去的。”

變故發生太快，裴勳已失了開口的時機。李郁寒沉雙眸掃過他，冷道：“私吞稅款，洩出城防圖，罪加一等，祁卿，給朕拿下，打入大牢。”

屋外刮起大風，将細碎的辯言碾開。

即将下雨，李郁未在裴府停留，上了馬車，金色華駕搖晃着走遠。沈洵舟踏過門檻，手腕處的痛意消減，那股麻癢又翻上來。

冷風将他升起燥熱的臉吹的涼了些。

一位大臣從身後追上來，對今日之事慨歎了幾句。經此之變，他要換人站隊了。沈洵舟敷衍應聲，他的馬車就在不遠處。

見他走到馬車邊上，那大臣隻好告别，想起什麼，又忽然“咦”了聲：“方才那繡娘怎麼沒跟着出來？”

一瞬間，沈洵舟腦中閃過那截雪白的脖頸，猶如蓮藕，驟然斷裂。

裴府中有一池清蓮，引入外河的水，即便三月，池水漫湧，紅白錦鯉藏于蓮葉之下。

他立刻掉頭往回走。

*

一小塊清澈池水如鏡，倒映重重人影。

麻繩綁住宋蘿的雙腿雙手，像隻脫水的魚仰面丢在岸邊。她手腕上浮起掙紮過的淤痕，發髻也亂了一隻，淩亂蓋住臉。

林萱近乎冷酷地看着她，身後幾個婢女的影子壓下來。

這一路好話已說盡了，宋蘿舔了舔幹涸的唇。一個婢女擡起她的腳，另一個要擡起她的肩，林萱說道：“你若有遺言，我代你轉達。”

“有。”宋蘿栗色雙眸看着她，說話時嗓子猶如刀割，停了停。

林萱有些不忍：“今日你幫我一回，我幫你一回，扯清了。隻是事關公主聲譽，你别怪我，我會為你立碑，不叫你做個野鬼。”

公主聲譽事大，人命事小。

像宋蘿這般無名無姓的繡娘，死了又何妨。

隻能怪她太倒黴。

宋蘿仔仔細細盯着林萱的臉，她怕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皆呈現在臉上了。裝了一半不忍在表面，眼裡卻寫着“快去死”。

不能損公主清譽，叫她這個知情人去死。

這最後的遺言，是對她的憐憫。

“沒有嗎？”風勢見大，林萱不願再等，示意婢女将人扔下去。

“我有一句遺言，卻是給娘子你的。”宋蘿喉間幹澀得厲害，眼睛浮上一層淚光。

林萱看着她眼眶裡的淚：“給我？”

婢女的動作頓了片刻。宋蘿被折成一個詭異的姿勢，半躺在地上，湖上的土腥味傳入鼻間。

林萱以為她要求饒，方才一路過來她一句求饒也沒說過，便蹲下了身。卻見宋蘿噙着淚光，唇角勾起，笑了笑。

“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将有損公主聲譽的人都殺光。”宋蘿聲音極輕，一字一句，“沈相，祁大人，給沈相下藥的人，将他拖到公主房中的人，又将公主門口守着的婢女支開的人。”

她咳了咳：“既然要殺人，便要除幹淨。有人想借沈相害公主，一箭雙雕，娘子警醒些，記得也殺了他們。”

林萱猛然站起來，驚異地望着她。

“你不敢殺？”宋蘿看清了她的神情，冷靜道，“這一半你不敢殺，另一半你查不到，所以隻敢殺我嗎？那我便替你指一條路，今日在場最想将沈相拉下官場的是哪位大人？”

許是她的語氣太過冷厲，林萱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話思索起來。若成為公主驸馬，可謂仕途斷送，最樂享其成的是......

她想不出。

雖知曉此時應當将這繡娘留下，作為助力查清此事，但她害怕，害怕将聰明人留在身邊。

森冷寒意滲入後背，林萱的手發抖，指着婢女，急道：“将她，将她扔下去！”

兩個婢女動作麻利，迅速将人抛下去。

宋蘿眼瞳驟縮，眼前場景迅速遠去，身體重重墜下去，湖面涼風吹起她耳邊碎發。

眸光最後捕捉到的，是有個人影飛奔而來，撞開岸邊的林萱，伸出手臂，似乎是要來拉她。

她下意識想張口，喉間卻灌入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