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卓玉見他臉色不好,反應過來,“啧”了一聲:“也對,你要插手這件事,便要和崔珉對上,他估計現在恨死你了。”
昨晚才抓住的燕國細作,拱手讓給了崔珉。沈洵舟想起這件事,心裡止不住冷笑。
甚至陛下特意招他入宮,便是為了此事。
三年前新帝李郁登基,那時沈洵舟隻是一個小小縣令。第一次相見,卻不是在朝堂,而是李郁為父親翻了案,将他從犄角旮旯裡掘了出來。
李郁年紀其實并不太大,冠上陰影遮住眼睛,薄唇輕勾,十分溫和,笑道:“原來這便是沈将軍之子,怎的做了個文臣?”
六歲習射,八歲騎馬,十歲起便跟着父親從軍。沈洵舟本以為,自己這身本領,是為報國保家。
直到父親被陷謀反,他手裡握着劍,卻不及對方一紙訴狀。他想不明白,父親明明有自證清白的證據,為什麼不說,甘願替人頂罪。
見到李郁,他才後知後覺。但轉念一想,若最後皇帝不是李郁,若李郁想深埋那段過往,那父親豈不是永遠無法沉冤昭雪。
于是他垂下頭,說:“文臣之首,是為丞相。臣想做丞相。”
李郁愣了愣,從座上起身,扶起他的手,稱贊:“好志氣,那朕便給你這個機會。”
剛登基朝堂不穩,沈洵舟暗中為李郁清掉了許多老臣,更多年輕的臣子湧進來,成為他與皇帝的勢力。大半年過去,李郁封他為丞相,百官之首,一人之下。
夜晚李郁常招他入宮,摸着他官服上的暗紋:“沈卿,朕好害怕,他們會将另一個人送上皇位。”
朝中士族難以拔除,猶如先帝遺留的樹根,慢慢腐蝕着皇權。李郁有時候和他訴說,隻有長安是自己的。即便如此艱難,沈洵舟也為李郁去做了。
他查了貪腐案,扯出一個個世家,查到崔家時,那些大臣看他的眼裡,都寫着“瘋了”兩個字。
李郁卻把燕國細作之案交由崔珉,安撫地與他說:“朕還不想徹底得罪崔家,沈卿辛勞,我們再忍忍。”
忍到什麼時候呢?沈洵舟心想:李郁不想得罪崔家,他卻是将崔家得罪了個底。此刻,崔珉最想殺的,就是自己了吧。
“那就讓他恨。”他看向對面的祁卓玉,唇角勾起,綻開冷厲的豔色,“崔珉這隻狐狸,不知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藥。”
祁卓玉猝不及防被這笑閃了眼,心口突突地跳:“......”
到底誰才是狐狸啊?這人短短一年便做了丞相,朝中可都是罵他将陛下迷得鬼迷心竅,禦史台參他的折子堆得快比望月樓高了。就連祁卓玉也是這麼想的,才第一時間過來找他。
他摸了摸胸口,緩了緩,道:“畢竟是清河崔氏,陛下總得給幾分面子。”
酒香食色之下,沈洵舟站起身,嘈雜的大堂瞬時靜了。祁卓玉莫名:“怎麼了?”
酒樓太熱,沈洵舟扯了扯領子,頰邊冒出細密汗珠。他繞過椅子向外走,祁卓玉也察覺不對了,握緊了刀。
“我怎麼覺得那角落裡的人有些眼熟,怎麼那麼像李維川?就是那個汴州刺史,你還記得不?”祁卓玉壓低聲音。
“原來你沒瞎。”沈洵舟理了理皺起的官服下擺,極慢地掃過去一眼。
角落裡的男人驟然埋下腦袋,片刻後,卻忍不住似地望過來。
祁卓玉吃驚道:“無诏入長安,他不要命了?”随即他反應過來,“你等的人是他?”
沈洵舟“嗯”了一聲,垂眼看着他:“我引他出來,你别跟着。”
他側身走向酒樓門口。祁卓玉餘光看着李維川悄悄起身,借着來往賓客的遮掩,也走了出去。
彎月隐入雲層,罩下灰沉沉的暮色。
出了酒樓,踏入這條街的拐角,一排房檐沉入夜色,周圍已無人。
身後弱弱的聲音喊道:“沈相留步,下官有急情向您禀告!”
沈洵舟回過頭,看見李維川好幾日沒梳洗的臉,頭發也亂糟糟的,身上透出酒氣。他皺起眉,不大高興地抿起唇,微微拉遠了距離。
“說。”
“汴州、汴州......”
李維川神情猶豫,其實他一路上都在糾結。從汴州到長安,他無時無刻想轉回去,實在害怕,但想到無數百姓的臉,他還是踏進了城門。
在酒樓藏了這些天,終于叫他等到沈洵舟。心中一橫,索性全盤托出:“汴州出了水患,水患又滋生了疫病,但裴家鎖了城門,不肯放百姓出城,還威脅我不可上奏,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李維川整個人都在抖:“裴家這是要謀......”
月光透出雲層,在李維川髒污的衣裳灑了片陰影,他渾然不覺,垂着頭,甚至沒有看身前的青年。
沈洵舟聽着,盯着那陰影,忽然擡起頭,望向高處的房脊。
彎月徹底從雲層中探出來,漆黑瓦片上,有個黑影。
穿着夜行衣。
宋蘿原本在等,待沈洵舟離開後動手。見他向自己看來,心生不妙,手指按下弩箭上的扳扣,短箭直射而出。
“咻”。
一支短镖橫飛過來,帶着她的箭,釘入一側的白牆,發出清脆的“叮”聲。
這叮聲尾音未落,宋蘿迅速射出第二支箭,與此同時飛來另一隻短镖,直直沒入她左肩血肉,傳來悶聲。
她下意識松了手,弩箭順着傾斜的瓦片滾落地。
黑暗中的少年現出身,輕巧地踏上屋檐,手中握着劍,向宋蘿刺來。
沈洵舟道:“小五,活捉。”
好痛。
那镖上不知抹了什麼,從紮進去開始,就泛起噬骨般的痛意。
宋蘿額上出了層冷汗,躲過一劍,宿五已至身前。她從腰間抽出匕首,手腕一轉,刀刃相撞,發出嗡鳴。
比身手,她比不過他,何況現在肩上疼得像骨頭被劈開了。她眼前暈眩一瞬,半跪下來。宿五伸手奪她匕首。
耳畔傳來風聲。
對面房檐掠下一個黑衣人,手中持劍,向沈洵舟刺去。宿五抽身,速度極快地擋下,與那人瞬間交手數次。
宋蘿眼眸一亮:有同行!
“刺客!有刺客!”李維川吓得腿軟,跌倒在地,趕緊爬起來,踉踉跄跄向後跑。他已然跑出一段,沈洵舟還深陷那刺客劍光中。
宋蘿撐着身子站起來。沿着房脊追上他,翻下去悄聲繞到他身後,匕首正要刺下。
身後卻撲來陣涼意。寒涼的如玉似的指節從背後環過來,緊緊捏住她手腕。
她倒吸一口涼氣。手腕傳來劇痛,她張開手掌,匕首掉落,尖端與地面相撞。同時掉落的還有一塊木質腰牌,咕噜噜滾到李維川腳邊。
李維川趴在地上爬,雙腿直抖。他看清了腰牌上的字,喊道:“裴!裴......是裴家要殺我,救命,救命!”
李維川仿若瘋癫,不知哪來的力氣站了起來,逃命似地向前狂奔。
“姑娘是裴家的人?”碎玉如冰的嗓音響在耳邊。
“......”
宋蘿腳尖挑起匕首,忍着左肩的痛握住刀柄,反手向後劃。
破空聲滞了下。
沈洵舟冷笑,将她反剪壓倒在地。膝蓋頂在她背上,輕而易舉繳了她匕首,刀柄抵進她肩上镖尖,用力向裡按。他伸手要揭她蒙面。
宋蘿疼得肩膀發顫。咬牙驟然用力,掙開了他的鉗制。沈洵舟匆忙隻按住了一隻手,而她的右手死死握住他的手掌,制停在她臉側。
她露出半截指尖,掌心用同樣的黑布裹着。月光灑落,他看清了她蒙面上的眼睛,栗色,偏圓。
兩人掌心摩挲,沈洵舟察覺黑布下方有一道細微的凸起,像是橫截手心的傷疤。他伸直雙指,探進她食指間,蹭了蹭,觸到側面的繭。
他漆黑眸中浮起驚疑,望着她:“你......?”
話說了一半。
宋蘿抓住他怔愣這瞬間,借力翻過身,提膝踹向他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