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三聲敲門聲後,崔府管家急匆匆小跑至後門,解開門闩,“吱呀”拉開門,門縫中窺見一襲黑色,唯有一雙極亮眼眸看過來,容貌遮在黑布面紗下,卻難掩清麗之色 。
“宋姑娘,你可算來了,大人說你今晚過來。我就一直守着門呢。”管家灰瘦的臉浮起笑意,将門徹底打開。
宋蘿扶着門邊進來,熟練地将門闩卡上,回過頭:“辛苦您了,大人在哪?”
她這一身夜行衣像個刺客,管家看着滲得慌,提着燈籠,引着她向前走:“在前廳呢,大人今日撿了個小孩回來,姑娘此時去還能見見那小孩。”
燈籠在夜色中發出朦胧的光,随即被前方更大的光亮吞沒,前廳門口挂起兩隻燈籠,隔着窗紙,許多蠟燭跳動着火光。
才走近,裡面青年溫柔的聲音響起來:“胡說什麼呢,汴州民康物阜,怎會有水患?你這小孩犯宵禁在街上亂走,就是為了傳謠?”
宋蘿等在門外,垂下眼睫,影子映于窗紙上。管家引路到此,便将燈籠遞于她走了,她拿着燈籠,卻像是提了個火球。
稚嫩的聲線傳入耳中,固執而清脆:“我說的都是真的!汴州水患已經沖垮好幾個縣了,那刺史卻不管不顧,我到長安來是要見陛下!問他為何不管汴州!”
童言無忌。
崔珉看着這十三、四歲的小孩,微彎下腰,仔細打量他一遍。衣服破爛髒亂,泛着馊味,布鞋磨爛了頭,露出裡面染了黑泥的腳趾。
若不是恰好撞見金吾衛,将這小孩要了過來,這番話怕是要傳進宮了。他彎起笑眼,頰邊酒窩若隐若現:“謠言怎可污陛下耳。”
小孩愣了愣,尚在反應這話的意思。寒光一閃,戴着玉色扳指的手指,上挑刀刃,輕飄飄割了他的脖子。
崔珉拿帕子擦匕首,望見門外透進來的人影,眼眸瞬間柔了:“阿蘿,進來。”
宋蘿推開門,濃重的血腥氣撲來。那小孩倒在血泊中,已無聲息,她繞開屍體,走上前。
即便跟着崔珉這麼多年,再次見他如此心狠手辣的手段,後背還是起了一層冷意。
崔珉笑盈盈地攬着她到榻上坐下,察覺她手心冰涼,擦淨了血迹的手包住她手掌,嗔怪道:“手這麼涼,也不知道多穿點。”
剛殺了人,甚至屍體還在地上躺着,他做出這種溫情動作,面上卻絲毫不覺詭異。
書生般斯文的面孔笑着,卻像惡鬼般陰森,張開了口:“你妹妹已經睡下了,要去看看她麼?”
宋蘿搖頭,手指被他親昵地握着,難以抑制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幾年,幼妹一直被崔珉養在府中,作為一枚牽制她的棋子。長期喂藥,神智已然癡傻,見到她時,也沒有什麼反應了。
她壓下心中恨意,眼眶發熱:“大人叫我過來,是有新的任務嗎?”
崔珉松開手,轉而摸了摸她的眼角。燭火下,他神情溫柔地蕩了蕩,将臉湊到她面前:“我不是寫了嗎?共度良宵。”
宋蘿推開他,從榻上起身,卻被他拽住。他的手觸到她右手包着的紗布,很輕地摩挲了下。
“你替我殺一個人。”崔珉道,“汴州刺史李維川,在他見到陛下前,殺了他。”
宋蘿抽回手,應了聲“好”:“我找機會動手。”
崔珉最喜歡的就是她什麼都不問,為他做一把尖銳的刀。
他望着她,面上的笑收起:“今晚,沈洵舟抓了那燕國細作,雖然你洩露了他的住所,但也沒關系,我給你彌補的機會。”
宋蘿心中一跳,直直看過去:“不是我,沈洵舟扣我在衙門不放,我隻好利用繡帕,替他指了東市的碧水巷,但劉萬寒在獄中自盡,或有端倪。”
這話半真半假。
白日沈洵舟的确帶人去了兩條路,一條去往西市古鑼居,一條去往東市碧水巷。正是對應她指出的兩處地方。
崔珉笑起來,身體靠近,一副缱绻模樣:“那便是我錯怪阿蘿了,别生我的氣。”
一張眼熟的繡帕被放在宋蘿手心,他勾住她指尖,揉了揉:“把這張繡帕放進裴勳定的繡品裡。”
這是藏有城防圖的繡帕,宋蘿親手所繡。她垂下眸,捏皺了帕上的海棠花:“好。”
崔珉白淨的臉上,酒窩漸深,蘊起一團陰影,親了親她的指尖:“大業将成,待我們死了,就合葬在一個棺椁裡,還有你妹妹,我們死了也要做家人。”
他聲音愈發輕柔,宋蘿聽着像是閻羅來鎖魂,後背起了一層冷汗。
真是個瘋子。
誰要和他合葬,若真死在一起,恐怕也是因逆賊之身被斬首,屍體被一同丢在亂葬崗。
她心想:他要死就自己死,想死趕緊去死,還想拉着自己和幼妹陪葬,做他的青天白日夢去吧。
要殺汴州刺史李維川,崔珉給了他的蹤迹,他白日混迹在人多的東市酒樓,酒樓宵禁不歇,他也再沒出來過。
但想讓他出來,手段有很多。
繡坊内。
宋蘿心不在焉地繡着衣上金鳥,眼下青黑,打了好幾個哈欠。
“阿蘿,我也好困。”許珍珠放下繡針,揉了揉眼睛,眼角通紅,“咱們都趕了好幾日的工了吧,好累,好想睡覺。”
“就是啊。”另一個繡娘神色蔫蔫,差點讓針紮了手指,“裴大人催得急,錢是讓九娘拿了,苦的卻是我們。”
這間繡坊雖大,卻隻由一人管着,便是九娘。這繡品本來是半月後才交貨,前些天九娘收了加急的銀兩,便死命地催她們繡,生生将繡完的日子提前到了兩日後。
這是一件衣裳與兩塊繡帕,衣身以輕紗制成,如雲如煙,卻要在上方仔細用金線繡成鶴、鳥、雀三種紋樣,再取銀線繡上雲紋,整整三層。
而這繡帕卻是更為精妙,一張以海棠花作底,顔色鮮麗,輔以青竹相襯,另一張卻以青竹作底,顔色素雅,輔以海棠相襯,單看是看不出的,唯有兩張比對在一起,方能發現其中的心思。
猶如一對同心佩。
“我前幾日在衙門,辛苦你們了。”宋蘿撚了根金線,穿過繡針,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晚,你們先回家吧,剩下的交與我。”
許珍珠實在是撐不住了,兩眼昏昏,馬上就要閉上,抱着她蹭了蹭,圓圓的臉軟得像個包子。
嘴裡卻道:”我不走,楊姐姐先走吧,我留下來幫阿蘿。”
“你們倆都回去吧,我一個人能行。”宋蘿扶着她的腦袋推開,仔細看了看金鳥的尾羽,補了幾針。
另一位繡娘将珍珠拉起來:“行啦,你就相信咱們繡坊第一繡娘的手藝吧,她繡起來比我倆加起來都快,回家回家。”
許珍珠軟軟倚在她身上,艱難地睜眼:“好吧,那我們走了,若繡不完别逞強,我明天早些來。”
她倆的腳步聲遠去。
宋蘿收起最後一針。兩張繡帕放在繡桌上,崔珉給她的那張藏着城防圖的繡帕在腰間口袋,口袋裡還有一隻精巧的弩弓。
夜色深沉,即将宵禁。
她按了按弩弓,出了繡坊,直奔東市。
*
金吾衛中郎将祁卓玉,趕在天黑前進了酒樓。
一眼便瞧見了桌邊漂亮得惑人的青年,戴金飾的舞姬環在他身邊,他竟還比那群姑娘多三分豔色。
桌上擺了六、七道精緻菜肴,金色酒壺晃起眩眼的光,沈洵舟手裡拿着隻金杯,酒液香醇,将他的唇染上水澤,更顯紅潤。
祁卓玉坐進對面,腰間的刀往身旁一放,擺手招走舞姬,挑眉調侃:“怎麼見完陛下就來喝酒,他叫你不痛快了?”
沈洵舟連官服都未換,一身紫色在酒客中極為顯眼。大堂内不少人望過來,不敢靠近,隻悄聲打量。
這樣矚目的視線叫祁卓玉渾身刺撓,不自覺握住了刀。
“我在等人。”沈洵舟放下酒杯,漆黑的眸子轉了轉,“守株待兔,卻等來了你。”
祁卓玉卻很急,壓低了聲:“我有事和你說,昨日宵禁,我抓了個在街上亂走的小孩,你知道那小孩說什麼嗎?”
沈洵舟看着他,如玉面頰被燭光映亮,酒壺的陰影在上方跳動。
“那小孩說汴州發了水患!死傷無數!”祁卓玉感覺毛骨悚然,“如此大的天災,竟然一點都沒傳進長安,你說奇不奇?”
他昨日當值,抓了那孩子,正要壓回去,半路卻遇上崔珉,将人截了去縣衙。今日便不見那孩子蹤影,問及便說是小乞丐聽了幾嘴說書,胡亂傳謠,已經放回去了。
他将這事一五一十地給沈洵舟說了,心急如焚:“能被崔珉插一手,估計八九不離十是真的,你說說怎麼辦?”
“我比你更急。”沈洵舟眼眸微冷,餘光掃了眼身後角落裡,小桌上有個縮成一團,将自己隐入陰影的矮小男人。
堂内所有人都在打量這邊,也包括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