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同學家裡是做挂面的,作坊裡的情景也和我記憶裡一樣,隻是換了一批人在忙碌。我看到他了,他也認出我。他高中畢業就繼承家業。這個曾經用圓規紮我的壞小子,現在已經是一個做事勤快,有責任感的大人。奶奶吩咐,新磨的面粉要拿一些做挂面。
做挂面看天幹活,除非下雨,作坊一刻也不停息,更是要趁着連日天晴曬面。院子裡排滿成排面架子,他把最後一排挂上面條,留我吃便飯。南瓜花裹上面糊,加小蔥、加雞蛋,放進鍋裡油炸,配點酸豆角和黃瓜,喝兩大碗涼好的稀飯,這就是一餐。我不覺得簡陋。坐在樹下,看着挂面像潔白的手工布,在藍亮的天空下一匹匹飄拂起來。我感覺被犒勞,深深滿足。
他再送我夏至做的楊梅酒。梅子不入口,泡酒倒是很好。等天徹底暗下去,我真的可以躺下來休息,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裡面加兩勺蜂蜜。很好喝,我含了很久才舍得把酒液壓向嗓子深處,一點一點咽下去。也是在這一刻,我才完全放松,有大把時間和閑心胡思亂想,想糟糕的5月和6月,想學姐,想高坂女士,想三八三十二的俊介和他家的便當店。農機駕照實在太好考了,幾乎可以一周突擊過關。
又突然想起今天沒去菜田,于是我打着手電,帶一隻大籃子溜出去。青蛙和狗比誰的聲音更大,晚上吵吵嚷嚷的。再摘兩根黃瓜,蚊子聚攏過來。我覺得它更吵更煩人。可我舍不得走,總覺得還要多摘一些,茄子和番茄都長得鼓鼓囊囊,明天再摘可能就要開裂。奶奶還種了紫蘇、苦瓜和秋葵。大麗花生長的地方,新長出高高的唐菖蒲。我摘了兩支,又看到下面還有百日菊在開。用腳稍微把花叢扒開,蚰蜒被手電筒的光吓得亂爬。我一點不怕它。非要說怕,也是怕它趁我睡覺鑽我耳朵裡。
或彎腰,或思考,被蚊子打攪就揮手,不斷跺腳。手電筒搖晃,無意朝天上投去一束光芒。銀河在頭頂,一擡頭就被傾軋,星星像大雨落在身上。我靜默,仿佛連呼吸也沒有。變成一件物品,是木頭,是石頭雕刻的,暫時超越人的集體,也沒有了人的煩惱。直到我躺回床上,這種開悟,或通透,一切歸零的感覺還在持續。
天亮,繼續收麥子,收完自家還有别家。麥子未結束,玉米陸續開始,同時有瓜果蔬菜。喂不飽的牲畜,亂跑的雞,流浪的狗,偷魚的貓。總有東西讓我分心又專心,随着每一個鐘頭的流逝,我進入無暇自顧的重複,重複勞動,重複很多之前沒做錯的事情。我汗如雨下,被曬得發紅發亮,亮得那些焦慮無處躲藏,再也不能賴在心裡不走。我行走在田裡,在路上輕輕浮起來,在空中看見自己滾燙的勤快。
晚上,院子門口堆起土台,鋪好芒草葉。以黃瓜為馬,以茄子為牛。在夜色中點燃一堆火,這樣爺爺就不會迷路。雖然我不樂意他看見自己現在這樣子,但奶奶囑咐了,盂蘭盆節要做好迎火的儀式。今年我負責接他回家。
倒是來個人來接我啊。我也覺得自己的靈魂需要被指路。
*
早上醒來發現胳膊後頸又疼又癢,撕下一塊死皮,才知道自己被曬得不輕。室外待不了,留在出租農機和賣種子的店裡幫忙記賬,修修家電,給點意見。從前和我玩的一個女孩子,她在讀護理專業。她給我做應急處理,用毛巾冰敷。爐甘石洗劑的味道微微發澀,液體帶着粉調,我很喜歡。我說家裡院子的角落有兩大窩蘆荟。她說不能拿蘆荟塗抹,轉頭給我兩支表皮生長因子凝膠。等太陽落下,我正式出門。這個季節這個時間,正是一年裡黃鳝最肥美的時候。
爺爺還在時,教我用竹簽穿蚯蚓。竹簽泡過雞血,很腥,黃鳝會被味道勾出洞來。本來我想試試徒手去抓,摁住頭腮它就溜不掉。但我手上抹了曬傷藥,不能抓也不能掏,隻有拿籠子請它上當受騙。把折疊凳打開,把艾草和辣蓼混着點燃,蚊子不敢過來。我就安心坐好,想着會捉到多大多粗的黃鳝,最好有掃帚杆一般粗細,能有至少四兩淨肉。遠遠地,前面田埂有手電筒在晃動,不知道是誰正在走夜路。黑黢黢的,看不清輪廓。晚上來田裡,不是捉黃鳝,就是抓青蛙。我左右搖晃手電筒,在鄉下的晚上,這是打招呼的方式。這個人停下來,等了好一會兒我才看見回應的光束。他肯定還年輕,不然就是不愛說話。換作上了年紀的老街坊,會更主動地打招呼,問我是誰家的,然後囑咐我注意安全。
這個人蹲下,也可能坐下來了。我又想起來,那片田是水田,說不定他在撈魚。養在水田裡的魚比塘養的更好吃。我遠遠望着,一邊聞着艾草香味,突然想問他一聲:要不要過來分走一些。當心魚沒吃着,自己倒是被蚊子吸了個精光。
“欸,你那邊蚊子多嗎?”我大聲問。
他不回答,卻用手電筒照向跟前的水田。慢慢地,我瞄着光的痕迹,辨别出他打一個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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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一定被叮慘了。
我開始覺得這人古怪,沒什麼禮貌,現在覺得他幽默,又有點可憐。我說我這裡有艾草和辣蓼,沒有一隻蚊子敢過來。
默默地,他把手電筒關掉了。我感覺自己無形之中刺痛了他的心。
“真的,你要不到我這裡來。但我不是來抓魚和青蛙的,我在撈黃鳝。我帶了籠子。”我說。
就在這時,我聽到水中有異常響動,那黃鳝得有秤杆那麼粗。
“哥們兒!”我賭他不介意我這麼喊他,“我出貨了,半斤的黃鳝!這裡魚口好,我把位置讓給你!”
我拎起籠子,把這隻黃鳝倒進桶裡。鳝洞不小,裡面肯定還有貨。我把籠子和折疊椅留下,艾草堆熄了。他要願意過來,就自己去點燃。不過他抽煙嗎,身上有打火機嗎?但鄉下的男人又有幾個是不抽的。我沒想太多,就去别的地方下籠子了。
直到後半夜,這個人和我打手電筒相互照應着。先是朝天空射出一道光,然後用手遮擋又拿開,反複幾次。哎,他要是能開個口就好。從前跟着家裡大人半夜出門抓野味,聽他們天南地北吹牛皮,一會兒扯股票,一會兒又說哪裡的刺身好吃。質疑大人,理解大人,成為大人。熱鬧一點才好啊,坐着幹等魚上鈎,多無聊。
“我昨天被曬慘了,今天從胳膊和後頸窩撕下來兩大塊死皮。”
“原來拿蘆荟肉去塗曬傷的地方是不對的。但吃蘆荟還是可以的,隻要不過敏。”
“你那邊口好嗎?我感覺我這地方不行,要空軍了。”
“你家麥子收完了嗎,種玉米了嗎?”
……
我已經發現規律了:手電筒光閃兩下是肯定,閃三下是否定。亮着亮着突然熄了,就是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至少不該用是或不是,隻得口頭描述。可他金口難開,讓我懷疑他是個啞巴。但就算是啞巴,也是個有趣的啞巴。
我問他有沒有看過《殺出個黎明》,他回答是肯定,并且全三集都看過。有品。
“那你也看過《夜半鬼敲門》吧,史蒂芬.金的作品?”
肯定。
“奪命狂呼系列呢?”
肯定。
“哥們,真了不起。你覺得異形系列哪一部最好看。”
閃兩下,接着閃四下。
“酷,我也這麼想。你會玩驚悚類遊戲嗎,我高中經常玩的一部作品明年要出重制版了,希望能有新怪物和關卡。不過我有一段時間沒有登錄平台,希望還能記得賬号密碼。”
亮着亮着就熄了。
是啊,這沒法用對錯回答,可你又不說話。遠遠的,天空連連打起豁閃。就是有閃電劃過,隻有光沒有聲音。有時這是幹閃,是一場空。但有時它是急雨的前兆。本想再坐一會兒,仔細觀察。
另一邊,他不斷發出高頻的閃光,在催促趕緊離開。好吧,聽你的。我收拾籠子和水桶,和他打過招呼就往回走。走着走着,大風扯起來,樹梢連同地裡的作物都在上下起伏。我跑起來,他也跑起來,隔着兩片水田,像兩個并行的動點。不過我馬上就要拐彎,走另一個方向。我大聲和他說再見,讓他動作快點。如果有機會,就白天再見。
我還挺想認識這個人的。
說來奇妙,來鄉下的路上,我還在想,勸自己把心敞開,不要把對沼崎的怨氣遷怒給别人。在鄉下,沒有一個人是我的敵人,相反我需要他們的幫助,協力去完成作物的采收,還有其他日常方面的需求。而且勞動生活讓我無暇糾結過去,環境的改變好像讓我變成另一個人。或者說,我回到從前,生活回到正軌。
剛沖進院子,随着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大雨傾盆而下。
希望那個人沒有被淋成落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