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張車前把玩着燕一真的頭發,“這可是要攪亂朝廷的渾水,哪有那麼容易漏光,不過是讓我們揪住一絲線頭,可供我們層層抽絲剝繭,窺探真情罷了。”
“要不要梳頭?”
“要的,不過讓我緩一緩。”燕一真胡亂抓了兩下,一頭烏發翹着幾搓尾巴,“林憬謙還做了什麼?”
這回是天蓬答的:“那小子惜命得很,一擊即中,多餘的事半點不做,将來也是個人物。”
燕一真深以為然,“他心思很深,平日聽我講故事,立刻就能發覺我的意圖,有的孩子好幾十天才回過味兒來呢。我頭一回講,見他解得快,特意多問了兩句,讓他們多向他學,沒想到後來再去講課時,他隻推辭不會,什麼也不肯說了。”
“是忒早慧了些。”
張車前俯身将燈撥亮了些,剪去的廢芯焦枯,隔着布捏住,很快被油脂浸濕了。
“說正事吧。”
天蓬點頭,“說起那人,我也是湊巧發現的。你們路過時,那人正挑了果子在叫賣,成色不錯,我還買了點。你們一走開,他就跟上去,不料擔子翻倒撞了邊上磨刀的,起了争執,不大會兒又來了幾個當差的,聽來是那磨刀的此前在城中掀了别人長租的攤子,還把人砍傷,苦主定要他賠錢……争來争去,你們早已進城了。”
“到了深夜,我見那更夫打更時,在你們住處多轉了幾圈,我橫豎睡不着,就去看看他要做什麼。你們猜怎麼着?他走到城北,就從死胡同的狗洞裡拖出個老頭,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他是假扮的?”
“不錯。我看着他脫了衣服給那真正的更夫換上,裡頭的一露出來我就認得了,不就是那個賣果子的穿的?腰帶少了一截,就是被那磨刀的扯爛了。因此我想,他必然是有意盯着你們。之後他一路穿過屋頂,爬進一處戲園子裡,放倒了一個下人,扮作他的模樣,第二日大人在城中走動時,這人還給大人遞帖子,請大人去看戲呢。”
“原來是他。”燕一真在記憶中翻找,确有此事,那是個精神活現的小夥子,看見他就熱情招呼,說他看着面生,可是遠道而來,旅途辛勞,不如去聽折戲松快松快……
他當時怎麼會走到城北去的?
187、
燕一真思來想去,似乎當時正記挂着内鬼之事,心情煩悶,院裡又人來人往,塵土飛揚,他便信步閑逛,專挑僻靜無人處去,想圖個清靜。
天蓬笑道:“幸虧大人機敏,沒着了他的道。那帖子若是接了,恐怕走出幾百裡都能被他找到。”
“那人使的全是江湖上的本領,因此那張帖子必定也被做了記号。我截住了他送出的密函,在他身上也找到了他收到的指令,才給張大人看過。”
“和辄知雀每次送來的,字迹并無二樣。我姑且推斷,他已經被招安了。”張車前道。
随着他們低聲的講述,燕一真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仿佛遠處有人用絲線控制着無數個人偶,在黑暗中窺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一個不察,就會被他們放出毒蛇狠狠咬住要害。
張車前倒是表現得十分平靜,大概是見慣了上位者的疑心,對此毫不意外,“也就是說,從我們南下開始,除了各地府令和辄知雀,還有這麼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在暗中跟随我們。或在我們周圍,或在我們前後,不斷地更換容貌,口音,身份,行當……以各種手段接近,時刻監視隊伍行蹤,向他主子報信,也方便在接到命令後,向隊伍中的内應發出指示。”
“對于孩子們的行蹤,隻要不犯險,我向來不會過多幹涉。他們都有各自家族賦予的使命,不是我該過問的。因此,林憬謙在什麼地方看見誰,和人交談些什麼,買下什麼小玩意兒,都是他的自由。”
燕一真深深吐氣,“那人現在在哪?”
天蓬一指柴房,“捆那兒了,有人守着。放心,我專業捆魚十八年,捆過的魚摞成山可以通天,從來沒有一條魚能逃脫。”
張車前捏起燕子冠,“我給你梳頭,等會兒吃了東西,一起去看看。”
“有勞張爺。”
天蓬歪着頭,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嘻嘻笑了一聲,一溜煙跑走了。
“他怎麼了?”燕一真眨眨眼。
張車前抓着他的頭發,上下左右檢查有無遺漏,根本沒空挪出心思給别人,“管他呢,還小麼,想一出是一出,這些天也累着了,讓他自在去吧。”
燕一真望着鏡中的張車前,臉忽然熱了,忙垂下眼不敢再看,任他的大掌在頭頂馳騁。
188、
廂房中,牆面被厚布遮擋到牆根,但凡有畫都被取下,天窗通通掀開,那種陰森怪異的感覺果然減少了許多。除了不宜移動的龔叁焦,其他孩子都已搬出去了。
林憬謙端着藥,小心邁入。後面跟着的天青,守門的認得是張大人的“貴客”,亦沒有攔。
龔叁焦睡得很沉,看着他胸口的起伏,林憬謙露出今天第一回真心的笑容。
他在踏腳上坐下,握住龔叁焦的手。手指長而有力,與生俱來的虛症似乎對他沒有太大影響,這雙手握過槍,揪過地痞流氓的衣襟,也牽着自己走過很多地方,如今就乖順地攏在他掌中。龔叁焦年紀不大,手上已經長了繭。林憬謙見過他練功,每日清晨,如無早課,他便尋個空地,将家傳的槍法練個上百遍。一把槍有兩個龔叁焦那麼高,仍能被他舞得虎虎生風,令林憬謙羨慕不已。
自己從小體弱,能正常行走已是不易。曾聽藥房中的下人醉酒說漏了嘴,知道當年父親出事後,府中有許多人不希望他出生,因此,他和母親的身體是一起壞掉的。若非姑姑屢次替他出頭,他早已夭折在那些不動聲色的手段裡。
“龔哥哥很好。”他說。
天青放輕了呼吸,讓自己像是不存在。他想,林憬謙并不需要有人回應,或許無人回應更好,因為他真正想要傾訴的人,聽不見。所以,他能把心裡的話好好說出來。
此時這般和平的場景,如若不幸,來日便是奢望。他願意給孩子多一點告别的時間。
“看到龔哥哥,就知道他的父親是個好官。”說完這句話,林憬謙似乎是沉在了回憶裡,嘴角始終挂着淺淺的笑,“我原想,犯下這等大錯,我一輩子要給他贖罪,要将龔大人當作父親一樣侍奉,待我站穩腳跟,便替他報仇……沒想到,竟還能峰回路轉。”
“他古道熱腸,看不得不平事,日後定會遭小人嫉恨。不過不打緊,隻要能救活姑姑,我就有法子拉攏宮内的人,平日裡也可替他盯着那些東西。”
林憬謙擡手碰了碰藥碗,已不再滾燙了,便拿起瓷勺。
“勞煩先生扶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