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她的承諾,小青才放松下來,繼續領着菲林往胡同裡走,一邊走,一邊低聲給她說。
“我在家中日子其實過的還,隻是三個孩子都太皮了,我管不住,便也隻能關上門來,隻過自己的日子了。”
她這麼說着的時候,手護着肚子,兩邊肩膀聳了聳。
菲林看出來,小青這些話裡有未盡之意,興許情況并不像她說的那般太平,隻是家醜不願意說出來罷了。
否則方才小青也不會在見到自己之後,問出能不能離開這兒活下去的話了。
成了家的女子,有了歸宿,若不是萬不得已,又怎麼會想到離開自己過去的靠山呢。
除非那座山不再是依靠,卻反過來要壓死她。
兩人停在了一處巷子深處一扇木門那裡時,小青扭過臉,沖菲林讨好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菲林覺得小青像是變了個人。
比起在巷子裡對話時的樣子,小青顯得更加卑微弱小和佝偻,還不到三十歲,卻整個人縮了起來,很像是生怕被抓起來的老鼠。
在當穩婆的這些年裡,菲林已經去過太多女子家中,見過太多人生百态。
她心中已經略微有了些猜測。
果然,當木門推開,小青朝着裡面走時,裡面傳來了一句雷霆一樣的怒罵聲。
“你死哪去了!”
随着這句暴怒的聲音同時傳來的,還有扔過來的一個空碗。
眼看空碗要砸到小青身上,菲林拉着對方往旁邊迅速避了一避。
空碗落到了地上,四分五裂,砸出了碎片的聲響。
“小娘,你又不聽爹的話亂跑。”
院子裡跑出來兩個男娃,一看到小青,就指着她鼻子在地上跳。
“哈哈爹又要打你。”另一個年紀小點的男娃,直接拍着手幸災樂禍。
那副模樣,聽聲音和裡頭還沒露面的镖師毫無兩樣,一聽就是一脈相承的親生。
隻是…這兩個男娃,是小青的兒子嗎?
菲林心中略有疑惑,但眸光掃過這兩個孩子時,根據他們的五官,辨認了出來他們和小青相似的地方——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都和小青一樣,眼皮窄小,是獨有的特征。
菲林的眼神掃過時,小青幾乎要把腦袋埋到地底下。
她似乎很是窘迫,讓昔日的故人看到自己不如意的一面。
若是可以,她當然不希望被菲林看到這樣的場面。
那個她在小巷中努力描述出來的生活,虛幻到一推開這一扇木門就不存在了。
“虎子,大福,這是客人,是大夫,不要在大夫面前無禮。”
小青的聲音變得充滿讨好。
她努力想保住尊嚴。
然而兩個孩子還是和往常一樣,對着她做鬼臉。
“你是小娘,我們不聽小娘的話,隻聽母親的。”
這話說完,兩個孩子一溜煙跑了進去。
小青的腦袋垂着,像做錯了事,轉過臉對着菲林時,又擠出笑容。
“他們還小,平日裡就這樣鬧着玩。”
話是這麼說,眼角卻有淚花在打轉。
菲林退後了一步:“你記着我的地址,明日來找我。我幫你調理身子。我就不進去了,走了。”
倘若小青先前生下的三個兒子,全都是方才看到的那個德行,對她全然沒有當成娘的親近和敬重,隻有戲耍,那菲林可以理解,為何小青會想離開了。
若是肚子中的這個孩子,能被帶走了再生下來,遠離镖師那樣的環境,才真正有可能長成親近小青的樣子。
小青還要說什麼,菲林卻已經拎着藥箱走了。
看到昔日的朋友離開,她歎口氣,說不清是如釋重負,還是失落多一些。
但到底還是放松了些的。
推開木門進入的院子,見到的所有人,倘若都要給她一些奚落和惡意,這些東西在從前是常見的,但有菲林站在身後一同旁聽時,就變得不同尋常起來,小青覺得那些惡意變得燙人起來。
好在…好在丫丫走了。
丫丫還是和從前一般,行徑不同于常人,但在這種外冷内熱的殼子下,藏着的還是那顆善解人意的心,很是通透。
……
菲林第二日沒有離開醫館,她難得在裡頭待着看方子。
小青過來時,菲林清晰地看見了她面上的傷痕。
淤青未散。
小青的袖子掩着臉,走過來時努力垂着頭,還和當年做小乞丐被人欺負了時一樣瑟縮。
菲林沒有問她這些傷是從何而來,又因為什麼。
隻是将她拉進裡間,找出了藥箱,幫她上藥。
“我能替你找個地方生下孩子,但走了之後,你再回來就難了。你想好了?”
菲林聲音平靜。
小青一個激靈,握住她胳膊,眼睛都亮了起來。
“我真能走?我不回來了,還回來做什麼?隻要能走,怎麼都比在這裡強。”
母愛本該是對孩子多一些不舍的,但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三個兒子,沒有一個将她當成親娘。
小青在這八年的漫長時光中,終于明白,原來有飯吃,有幹淨衣服穿,有地方住,也不一定比當小乞丐的時候更快樂。
原來丫丫才是對的那個人。